涅礌-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
活!
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义凛然,指着打开的大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翁家驹拖住他父亲的腿,不让他走开:“爹,给我一次机会吧?”
纪委书记字字滴血,还是那句话:“走,给我走——”
“爹,我是妈在行军路上生的,她挑我在柳条筐里,养大了我。爹,你让我一颗枪子去
见我妈吗?”
接着,我记得柔柔拍了一连串的幼儿园的欢快的跳跃镜头,接着,她用慢动作的徐缓调
子,拍下了这位父亲在往一堆火里,扔进去那古旧的箩筐,那粗拙的儿童玩具,那显然用大
人衣服改制的童装……
背景是弥漫的硝烟烽火……
眼前的火光,舔着翁天健那张沉思的满是皱纹的脸。
本来,在分镜头剧本里,此刻应该有泪水的特写,让副导演反对掉了,她说:“莫斯科
不相信眼泪!”事必有本的这位瘪皮臭虫,柔柔拿她没办法,只有依了。因为她和我持同一
观点,这个结局无论如何是不理想的,完了她还摇头。
她反对,她认为当前电影非英雄化倾向,是世界潮流。我不赞成,只是这种表现手法太
陈旧了。可柔柔坚持要拍得高大完美,我也能猜出底蕴何在?出于那种门第相同,命运类似
的共鸣,需要在艺术中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生活里,也就是这间客厅里,会出现电视剧的结局么?
一见儿子要弃家出走,喊也喊不住,朱虹当场休克。
“别别,朱虹同志!”徐至柔连忙冲过去,扶住她,掐她的人中。
走出门去的徐至刚被我硬拖了回来,这个小王八蛋,根本不顾神色恍惚,脸白如纸的他
妈,而是对他闭着眼睛的老子,说了几句绝不是他这个脑空洞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话:“爸,
你该明白了吧?你既不是想象中的你,也不是现实中的你。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
也不是你。我不会猜错的,正因为你发现了你其实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敢睁开眼睛,面对
所发生的这血淋淋的一切!”
我注意到,徐祖慈躺不住了。十七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公主,因为找不到洋酒侍候,奚落我是一个破作家,可她忘了自己,
已经是彻底破产的独立制片人。
“算了,柔柔,还是少喝点酒,保持哪怕最起码的清醒,把《血诫》改改,捞回本来再
喝也不迟的!”
她才不肯低这个头。“我宁肯砸锅卖铁,也不服那份输的。”
“那你岂不是白白地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共产党人形象?”
她笑了,“如果真打算重新拣起来,也许该琢磨的倒是那个青山苍松的结局了!”
“难道你爸的死,给了你艺术创作上一些启发?”
“想不到他选择了谁也想不到的一个死法!小刚那个混蛋,你说他到底有头脑,还是没
有头脑?他讲的那几句话,真让我吃惊,那不就是禅么?”
当时,我悟性低,倒没有她想到的那种禅机。只是徐祖慈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以后,我也
曾职业习惯地设想过,他,如果是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的话,下一步,他该怎么办?说
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个故意撞车杀人案的故事该怎样结束呢?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一:
徐祖慈被他儿子这番话震动得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双充满了失望之情的眼睛,注视着站在床前的半点不知悔意的儿子。而开车撞人的家
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他这个人也不找什么借口,和许多出事的人不一样,把过错
推诿出去。本来他可以说:“这个混帐侮辱了我姐姐,还有我妈,冲这,我饶不了他!”若
这么一说,成为尊严的复仇行动,虽败犹荣。也还可以说:“你们不了解他,我太了解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共产党的蛀虫,暴发户罢了!”那样,就会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谋杀?在
为党为民除害,小刚还许是英雄呢?
他不为自己开脱,我想,他也许不懂,不在乎,懒得费神。
他在开车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不高兴,就是要压你,怎么着?兴之所
至,为所欲为,他要是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也就不是徐至刚了!他早准备好了,你们有办
法,就替我搪,你们没办法,那我跟他们对付,最后顶了天,也不过偿命嘛!他想得开,他
并不认为活着就多么开心。
客厅里,难堪地沉默着。
小刚站了一会,不耐烦了,问他爸:“你不认识我吗?干吗这么看!”
徐祖慈晃着脑袋:“你真是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我一向如此,你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你就封我是你的掘墓人了!我再说一遍,
你们操不起心,就别操心!”
已经从休克状态中缓转过来的朱虹,也对她儿子失望了:
“我们没让你去杀人放火——”
“现在说,是不是晚了点?”
徐祖慈急了:“你给我站住!”
“干什么嘛?烦不烦?”他少爷脾气不改,又甩脸子。
“听着——”徐祖慈一字一句:“如果你还是这家人,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该清楚
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姐姐吗?哼,你能下狠心送她坐牢,对不起,我还没那么
傻!再说,你这回甭想再捞到革委会一顶乌纱帽的,别瞎卖力气了。再见吧!老前辈,多保
重吧!”
见儿子扬长欲走,顾不得心绞痛的徐祖慈从床上跳起,从枕头底下掏出他珍藏的手枪。
这支见过血的家伙,在他手里,透出一股杀气。
“你杀了人,你想一走了之?”
徐至柔走过去,用她的身体横在他们父子之间。“你要干什么?爸?”
“你别管——”他用枪把她拨拉到一边去。
走出门的徐至刚倒停下脚步,回过脸来:“姐,你别拦他,让他打!”
“不!”徐至柔顶住黑洞洞的枪口:“你要开枪,就冲我吧,小刚是为我干的,没他的
事,唯我是问好了!你放他走——”
“滚开!”
“爸!你够了,你给我算了吧!”柔柔像发威的狮子一样,朝她老子吼。
我怎么想不到那个闯了大祸的混蛋,竟有调侃的闲心,他倚在门上,“姐,他大概不会
读过马克思雾月十八政变那篇文章,历史的重复,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就是喜剧了,由
他闹吧!”
徐祖慈把手枪保险栓拉开,那张脸又恢复了一派威严,抠着扳机,半点也不是恐吓。
“我要把你们这些孽根都结果了,然后我去见马克思——”
也许是急火攻心的结果,话未说完,跌倒在床前地上,一口气没返上来,头萎然地歪向
一旁,还连接着他身体的监护仪,发出可怕的蜂鸣声。
等我们都围上去的时候,那显示器上的心脏起伏曲线,已经平平直直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二:
徐祖慈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有力气说话。
他嘴唇哆动着,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分辨不清,只好叫柔柔过来。她扶着休克的朱
虹,正给她吸氧,给她抚胸,没法丢开手,帮不上我的忙。
她说:“你靠近他一点——”
我俯身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出了他在断断续续地说:“……叫,……叫!”很
急,还有点恼怒,那张脸仍旧像过去一样,为我不能马上领会他的意图而发火。
我告诉柔柔:“你爸好像是在说一个‘叫’字!”
“你试着问问,他要叫什么?”
我想了想:“你是叫救护车吗?”
不是。
“你是叫老干部局的人来一趟?”
不是。
“那你是要叫朱虹同志吗?”
也不是。
柔柔喊了一嗓子,“是不是叫小刚回来?”
徐祖慈听见了,朝我点了点头。我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儿子捅下了天大的漏子,
压了人,撞了车,刚才又足足地奚落挖苦了一顿,损够了,扬长而去,还要我跑出去叫他,
简直不可理解。
也可能他要杀了他的儿子?当年,他伏处林下,做梁山好汉的时候,曾经是杀人不眨眼
的主。那一脸横肉,要是发起狠来,绝不手软的。
他急切地要我赶快找小刚去,这回他的话,说得比较清晰了。
我在书房里没有发现这小子,到他卧室里,看那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走
了。连忙出院从胡同往马路方向追他,半夜三更,月明星稀,这个已经以车代步惯了的年轻
人,拎着个皮箱,显然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
“小刚!”我压低了嗓门叫他。
“别管我,求求你们!”这个犯罪的家伙倒不管不顾。
我快走两步,拦住了他。“快回去!”
“我对他们谁也不指望,算了,是死是活,我自己碰大运吧!”夜静,他的声音在胡同
里,都产生了回音。
“神经病,你小点声不行,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爸叫你——”
他像夜猫子似的笑着,好碜人的。“他找我?”
我抢过他的手提箱,拉这小王八蛋往回走。“有话到家说——”
进了客厅,扑过来的是朱虹,抱着她的儿子,又像是快要休克了。“你好狠心,小刚,
你可太狠心了,我们没有对不起你呀……”
要不是病床上的徐祖慈喊了一声:“放开他,让他到我这儿来——”朱虹该是像山洪暴
发,要倾诉她为儿子所付出的一切了。尽管老头子说了话,她忍不住还是絮叨,当妈的容易
嘛!
从小到大,那就不必说了;为他这两年办公司,倘不是她费尽心血,他能坐享其成么?
可好,一拍屁股,丢下爹妈就走人了,像话吗?小刚,你不该这样没良心的!
“你给我住嘴!小刚,你过来——”
徐祖慈炸了,说话倒利落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不相识!”小刚耸耸肩。
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把他姐姐惹恼了。她跳过来,厉声斥喝着:“你怎么还没心没肺
哪!你放点正形好不好?”
“你知道我爸要怎么处置我?”他问他姐。
徐祖慈叹了口气:“小刚,你穿得整整齐齐到哪儿去?”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把自己收
拾得衣冠楚楚,他也真让人啼笑皆非,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反而问他老子,“你猜
呢?难道不能这样自首去?坐牢去?”
他妈吓得魂不符体,拖住他,“你不能,小刚,我求你,要抓住典型,重判一下,谁也
救不了你!你不是八大少,你爸也比不上那些顶尖儿的大人物……”
“我真那么傻×啊!会把脑袋伸给你们共产党,对不起,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
想不到随便玩玩的南美护照,还能起点作用。”说完,还少见他有这副好像刚刚睡醒的精神
劲,对他爸说:“对不起啦,爸,当年你能把姐送到牢里去,现在你不行了!第一,你不是
那时的你,第二,我也不是那时的姐了!”
徐祖慈激动地从床上坐起,说不好是痛心呢,还是痛恨?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们共产党拿你这种掘墓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当然可以,只要一个电话,飞机场就敢将我扣下。可你打呀!打电话呀!”徐至刚
冷笑一声,“爸,我认为你应该回归自然,那样你才能冷静些,现实些,那时你送我姐去领
教铁窗滋味,你多少还捞到几根干草,如今,你即使大义灭亲,押我上断头台,你不但屁毛
得不着,还要付五毛钱的子弹费!”
“你,你……”
徐祖慈用手指着他的儿子,两眼一翻,再也说不出话。那嗫嚅着的嘴,完全失控地流着
涎水。
“快把氧气推过来!”
“快给医院打电话!”
“快让机关里来人!”
要是老头子那辆专车不被他儿子撞坏,要是小刚不让他妈把医生护士撵走,也许不至于
这么快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最后要对他儿子讲些什么,则是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三:
“你给我站住,小刚——”
徐祖慈费力地睁开了眼,他此刻既无法恨,也无法爱,无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脸,让我几
乎认不出他来了。
要是放在他脚一跺,地就乱颤的年代,除了他的“上面”可以指着鼻子批评两句外,别
人永远只能仰着脸,看他气色行事,根据他的眼神说话。跟他顶过嘴的柔柔结果又怎样呢?
不是硬被撵出了家门,几乎等于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时,他真是神气十足。
可现在,徐至刚这个差不多像白痴似的家伙,说出这篇着实让老头子很下不了台的话
后,他连反驳一声,或者,要个威风,骂一通,也办不到了。
相比之下,现在,他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仔细品味,小刚说的,过去不是他自己,现在也仍旧不是他自己,话虽刻毒,听来刺
耳,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放在十年前,我敢保证,徐至刚这番话,和他姐姐一样,得罪
了老头子,不会有好日子过。老阿姨身中七弹,救了他一条命,后来又如何呢?翻脸不认
人,打入冷宫,活活挫折死了。不就老阿姨那句名言,刺伤了他么?“共产党就是行,硬让
他成了气候!”这话直到今天,还在我耳边响着。气候气候,也许徐祖慈所以能够生龙活
虎,就是凭的这股气吧?
徐至刚毫不买帐地朝他父亲走来,他妈为他休克在柔柔怀里,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一
张嘴,连个正经也没有:“爸,你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快发表吧!”
他对他儿子的吊而郎当的态度,只有报之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个危在旦夕的重症患者,
那笑,那苦笑,那生挤出来的刺心的笑,看上去挺让人害怕的。
“你这一走往哪儿去?”
“爸,你问这不多余吗?”
“告诉我,小刚——”
“反正,我不会到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我没有姐那么傻,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看了柔柔一眼,又把眼睛闭起来了。这个死也不肯认错的人,恐怕不无内疚,但要他
说出一句请原谅,那是这辈子也休想的事了。
“够了,小刚!”徐至柔制止住他,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也十分激动。“过去的事还说
它干吗?先管眼前吧!得想一个万全之计!”
“这次玩笑才开得太大,我只好吃不了兜着走啦!”小刚根本不抱希望,笑着奚落他父
亲,真行,这种时刻,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得出来:“爸,我知道你是爱莫能助!我不怪
你,怪我平素把你老人家估计得太高了,所以——”
“你别说了行不行?小刚,你非要逼死你爸吗?”朱虹不敢休克了,把徐至刚拽到一
边,要他坐下,以那种高贵阶层的优越感激励儿子。“我就不信,你爸不行,上面还会有更
行的人吧?是不是?路总没有走绝嘛?”
徐至刚架起二郎腿,恢复了那没精打采的德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想早一点离开是
非之地。“算了算了,你们又不能给我打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