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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河谣-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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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在哭泣,无穷无尽地哀怨着:“你这狠心狼,操罢人家就不管哩……我再想美事咋办呀……你走吧,你走吧……死了也别再回来……”
    最终,他抖抖地将女人抱回家中,换了件衫衫,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跃窗而去……
    婚后的孔氏女子,的确善良勤谨,坚守妇道,将李家事物打点得有条有理,深得老爷子和小叔子的赞扬。
    然而,从上年腊月开始,她就觉得肚子疼痛不止。挨过春后,愈发疼得死去活来……
    2 “疼啊……”这会儿女人脸色渐渐变暗,大喘着粗气,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李——忠——义……”
    孔秀才见赵四爷和艄公们费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船划出了大漩涡,长出一口气,接着妹子的话头,跺着脚大骂起来:“李忠义呀李忠义,面对祖宗先人,你何以称得起姓李?面对江山社稷,你何以称得起为忠?面对家庭妻子,你何以称得起为义?既无义又无忠,你何以在天地间为人!”
    浊浪滚滚,把他的诅咒带向很远很远……
    “鲤鱼滩……”赵四爷立在船头,边划桨边喊:“快看,快看,鲤鱼娘娘庙快到哩,知人知心、救苦救难的鲤鱼娘娘会保佑弟妹的……”
    孔秀才擦擦眼睛,捋捋宝贝辫子,果然看到了希望。
    他的出身很显赫,是孔夫子嫡传的七十五代玄孙,按家谱袭为“祥”字辈,全名曰“孔祥晖”。
    这孔家,被称为“天下第一家”,在华夏大地有几大支系;山东曲阜地区为一支,江苏徐州地区为一支,山西黄河流域为一支——禹王滩孔家,世代诗书传家,虽居住在商埠码头,却既不屑于经商,也不屑于务农,牢牢遵循先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圣训,一心一意奋斗科场,挣考功名,取得官爵,实现“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政治理想。
    孔秀才家境并不富裕。由于长期应考,早已将祖上的积蓄耗费殆尽,日子过得颇为拮据。为了门面不倒,他常常会在吃罢山药蛋和野菜之后,故意穿上唯一的宝贝长衫,笑立门口,与南来北往的过客打拱寒暄,满口儒雅斯文,用心表演着打肿脸充胖子的把戏。
    其叔伯兄弟孔祥熙可谓少年天才,五岁便可双手打算盘,熟练如行云流水……临去美国留学商务之前,专门从太谷老家来到禹王滩走亲,结果遭到孔祥晖的一阵奚落,兄弟俩谁也不服谁,结果不欢而散。
    工夫不负有心人。孔祥晖鄙视洋学,头悬梁锥刺骨,遍读四书五经,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科门总是不为他而开,寒窗十载,屡考屡败,但他屡败屡考,而且不畏劳苦,五赴太原,三赶西安,两去济南,在四十岁不惑之年,终于考取了举人,得了功名。
    一时之间,早已衰败的禹王滩孔门,顿时蓬荜生辉,人们纷纷前来贺喜,喜报鞭炮自不必说,新举人更是激动得哭一阵笑一阵,三天三夜都停不下。
    然而,由于朝廷总是官位满员,许多年过去了,他除了时常去县衙打探消息,其余时间都候缺在家,要么给人们当当司仪大宾,要么立在门口如是门神。
    “侯官老爷——该上任了吧?有消息没?是州官,还是府官?”
    只要见到他,人们就会无休无止地发问,搞得他无法趾高气扬,无法平抑舆论,总在红着脸解释着“快哩,快哩”,但总也不见有动静。
    久而久之,他听出了人们话里讽刺的意味,就开始拒绝接受“侯官老爷”的称呼了,让人们和从前一样,降级一等,称他为“孔秀才”。
    他的心里,却永远充满着希望,苦苦候缺,一等就是十年,先前粗黑浓密的大辫子,而今开始花白稀疏,两鬓的碎发已经无法辫入辫子了。
    赵四爷和孔秀才完全不同,肚里没有什么墨水,对生活的希冀也不高,从不好高骛远,是个脚踏实地之人。
    赵家兄弟四人。他自认自己的才识和能力都不及三位兄长,便不肯走南闯北,经历艰险,叱咤风云,甘愿守在家里,管些勤杂事物。
    他接人待物总是眯缝着一双弯弯的象眼,时时笑容可掬,信奉“和气生财”之道,被禹王滩的人们亲切地称之为“赵大管家”。
    而今,李家有难,他义无返顾地扔下生意上的唠唠事儿,就急忙赶来为李家分忧。

    当他和孔秀才到李家接人时,李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翘着胡子大骂“李忠义孽子”。骂着骂着,口吐鲜血,一头栽下堂来。
    “爹呀……”李勤义大惊失色,慌忙请来郎中,一屋人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老爷子方才苏醒过来。
    这一回他不再开骂,而是举着烟枪边咳嗽边喊:“快走快走,我老哩,死就死哩,你们快快闹船,贵贱求鲤鱼娘娘行行好啊……”
    赵家四兄弟中,三位兄长都在外做生意,而且精通武术,熟识水性,唯独守家的赵四爷什么都不会,可遇到李家这事,他权当是自家分内的急难之事,说着“自家事,自家事”,就忙不迭派出了家船。
    没人划船,他就临时抓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厨充当船工,速速将李家大媳妇抬上船……
    “天呐……我看见哩……”这会儿,船上的女人亢奋起来,拼尽全力喊道:“鲤鱼娘娘……鲤鱼娘娘……”
    “快靠岸!”赵四爷命艄公道:“使劲划,直奔大槐树下的鲤鱼娘娘庙!”
    孔秀才已经等不及了,站到船头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3 这时,沿河一线泥滩之上,早已聚集起了一大群鲤鱼滩的父老乡亲。
    刚才,他们正在为庄稼的收成合计事儿,黄河的风里就隐隐约约传来“救命”之声,头人阎千山边抽大烟边说:“咋哩?该不会是上游禹王滩出甚事了吧!”就指派兄弟阎一石带人到岸边瞧瞧情况。
    阎一石也是个烟人,干瘦如麻秆,大有随风倒地之势。他侧耳听了听,鼓起金鱼眼说道:“大哥,又莫声哩……不会有甚事的!咱还是商量咱地里庄稼的事吧?”吐了口烟,有点唯唯诺诺,不想起身的样子。
    “废物,要你们这些男人有球用!”忽然,从厢房里冲出来个女子,鹅蛋脸,丹凤眼,头上的发髻乌黑如墨,腮边不经意悬着一缕秀发,飘飘忽忽,英姿飒爽,嗔怒之时,也显俊气,称得起是个美人胚子。
    她叫阎赵氏,是这村当家人阎千山的婆姨。这时,她厉声吼道:“上游的禹王滩是我娘家,你们听你们听,虎狼湾果然在喊救命,还愣着做甚!”就一步上前,将阎千山的烟枪夺了下来。
    阎一石见状,知晓嫂子的厉害,也不敢再抽了,手忙脚乱将烟枪烟泡藏起。
    阎千山似乎过足了瘾,说了声:“不抽也罢,咱赶紧的,我亲自去,到岸边探他个子丑寅卯……”说着,就下了炕,趿拉上了鞋子,将玄衫往身上一披,往外走去。
    他的背后,阎赵氏大喊起来:“父老乡亲们,上游禹王滩有事,咱去岸边瞅瞅呀!”一声呼唤,跟来了妹子阎玉水等一大帮男男女女。
    当阎千山、阎一石、阎赵氏、阎玉水等鲤鱼滩的人们赶到岸边,果然见上游驰下一条小船。立定听时,船上传来女人的叫声,而且愈来愈惨。
    阎千山打了个哈欠,冲着正欲靠过来的船喊道:“甚事呀?船上的女人咋哩?”
    孔秀才见河滩涌来那么多人,一时激动起来,铆足力气,刚喊了声“她——”就听“扑通”一声,妹子早已疼得失去理智,滚进了河里。
    顿时,他脸色突变,沙哑着嗓子大喊起来:“这如何是好?快救她呀,快救人……”
    赵四爷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拔出桨片来,边去够正在水中挣扎的女人,边对船工命令道:“快下水,快下水!”
    “我们……”那两个家厨却为难地告诉他说:“四爷,你不是不知道,我俩都是旱鸭子,从来不识水性呀!”
    赵四爷一时乱了方寸,边跺船帮边吼:“这可咋办?孔秀才不会水,我也不会水,你俩夯汉也……”
    “娘娘……天……”女人在水里疼得不停地翻滚,鼓胀的肚子仿佛是打了气的球儿,任凭浪涛汹涌,人却并没有沉下去,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喊:“知人知心的鲤鱼娘娘啊……救苦救难的鲤鱼娘娘啊……”
    岸上,鲤鱼滩的人们远远望见女人落水,皆都惊出一身大汗来。
    阎玉水嘴快,指着河面嚷:“嫂子啊,你看你看,船头那人,像是你家四哥哩……”
    阎赵氏捋一下皓腕上的银镯,拿手挡在额前,放眼望了望,试探着喊道:“禹王滩下来的,可是我阎家四舅哥么?”见女人在河中挣扎翻滚,又喊道:“咋嘛?船上四五条汉子,为甚不下去救人?立在船头干球呀?”
    听着这脆亮的喊声,船上的四条汉子在船帮直打转转,并没一人跳下河来。
    “咋嘛?”阎赵氏大怒,转身对丈夫吼道:“整日里就会抽‘富贵膏’,现在到了要紧三关之时,眼瞅着女人在河里挣扎,你把手伸进裤裆摸一摸,长球的就是男人——就该跳下河去救女人!”
    阎千山从来没下过河,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面红耳赤,就推了推兄弟阎一石。
    阎一石也是个庄稼把式,就伸长脖子叫喊:“男人们,谁会水,快下呀快下呀……”喊了好一阵,没人应声,看到的都是直摇头。
    “唉!”许多人叹息起来。
    这也怪不得鲤鱼滩的男人。因为自古而下,这儿都信奉“土可生白玉,地能产黄金”,他们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给自足的恬静日子。他们世代以农耕为本,根本瞧不起经商的。对于河侠纤班,更是嗤之为下下九流,横竖不肯与之交往。因此,这会儿让他们救起落水的女人来,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听着呀,河岸喊话的,可是我赵家妹子?”正情急之间,船上传来带血的声音:“快救人呀,我是你家四哥……有人落水哩……妹子呀,阎家兄长呀,还不快下河救人呀……我等皆不习水性,全指你们岸上的人哩……”
    声音传到岸上,阎赵氏也已确信喊话者真是自己四哥,急得打了个转转,一把将丈夫阎千山推下河去,嚷道:“快向那女人游啊……”复又冲阎一石等本家兄弟吼道:“咱阎家,皆是些土地疙瘩,好没出息呀!你们平日里总骂人家河侠纤班不守规矩,专走邪门歪道,可人家反抗官府有甚错?杀伐洋人有甚错?济世救民有甚错?如若此时纤班在场,哪会出现这船上岸上大眼瞪小眼的情景?他们定会毫不犹豫跳下河去救人的,哪还要费这么大事……”

    “救命啊……救我……”阎赵氏的满腔怒火还没有喷射完毕,就听脚下丈夫阎千山在扑打着泥水喊叫起来:“我不会水呀,快来救我……”
    阎玉水撇撇嘴,捋一下秀发,说了声:“这麻秆可以当根棍使。”就顺手将阎一石推下了河。
    两兄弟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阎赵氏和女人们并不着急,而是说了声“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抽啊抽,皆抽成了废物”,就低头正色道:“吼球哩,救球哩!你兄弟俩莫再瞎扑腾,脚往水下探探就行哩!”
    水中的阎千山和阎一石听得这话,小心探了探,站稳脚跟后,伸展身子——原来岸边那水,只没过他们胸间,并不足以要人性命。
    阎千山望着妻子和女人们,嚅嚅地说:“你们……咋知道这里水浅?”
    阎赵氏道:“我们天天来河边洗衣浆衫,哪里水深哪里水浅,还不清楚么?哪像你们似的,一有空就躺在炕上抽!”
    俩男人在族人的帮助下,费尽力气爬上岸来。
    河面,拼命挣扎着的女人,已经疼得没了生气。昏黄的河水中,泛起鲜艳的血色,把浪花染得彤红彤红,血水中传来:“我生哩……我生哩……”一个红浪打过来,女人便失了踪影,殷殷的河水里,仍然时断时续地传出声音:“我知道,这不是妖孽……不是葡萄籽,是个男娃……天呐,我的儿啊……这也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一会儿,从血红浪花之中,显出一个婴儿来;刚一露头,又被红浪淹没了。
    船上,孔秀才和赵四爷看得真切,大喊着:“是个娃呀……娃降生哩……”然而,喊着喊着,血水涌起涟漪,一层一层向岸边推去。
    “快看快看,水都染红哩!那女人是无救哩……”阎赵氏、阎玉水凄切地喊着:“天杀的河呀……又要了一个女人的性命……”
    血红的涟漪,将婴儿涌到了岸边。阎赵氏想也没想,“扑通”跳进血水,喊着:“真是个娃呀……真是个孩子哩……”连滚带爬,扑上前去,将婴儿捞出血水,紧紧搂在怀中。
    阎玉水、阎千山、阎一石等人凄凄惶惶,手忙脚乱将阎赵氏拉上岸来。
    “娃会动,心还是热的。”阎赵氏搂抱着婴儿,一路小跑,向鲤鱼娘娘庙奔去。
    她的身后,人们都在嚷:“快快……鲤鱼娘娘有起死回生之术……横竖是条生命,快叫鲤鱼娘娘救活他……”
    纷纷攘攘,人们簇拥着阎赵氏向前跑时,赵四爷的船也掠过血水,来到了岸边。
    刚一靠岸,俩船工就将泪流满面的孔秀才扶下船来。只见他甩开船工,抖抖瑟瑟喊着:“我苦命的小妹子啊……你咋就这样去哩……你好走……”
    一河浑水流着淌着,就把那团血色稀释——仍旧是浊浪滚滚,仍旧是哗哗啦啦,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你这天杀的河呀……”他忿忿地望着黄河,吼道:“你夺走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你这魔怪呀……我……我……”还没吼完,便眼冒金花,一头栽倒在了泥滩上。
    4 这娃颇怪诞,浑身乌紫,柔软如面条,既不哭也不闹。说是死了似乎还有热气,说是活着却不会动弹。
    “这……”阎赵氏将娃抱进庙门,并不急着进庙,而是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槐树下,颤颤地说道:“这娃可怜,偏偏出生在河里,娘却莫哩……老树祖啊,认下他吧!”
    “收下娃的魂吧!”阎千山、阎一石、阎玉水等人也都争先恐后匍匐在树下,齐齐儿求道:“老祖宗呀,好可怜见的,就收下这娃吧!”
    这棵大槐树,傲然挺立在庙院中央,十几个汉子手拉手也合抱不过来。左边的枝干,不知哪朝哪代遭过雷击,早已干枯;右边的树冠却耸入云天,枝干繁茂,将那些干枝又合抱起来,显示出百折不挠的勃勃生机。树荫如是硕大的华盖,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覆盖了整个庙院。树根有如逶迤伏挺的盘龙,有的暴出地面,有的潜入地底,弯弯曲曲,把身边那些峥嵘苍翠的柏树和松树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张开了博大的胸怀,护佑着它们。
    俗话说,“千年的松柏万年的槐”。人们可以通过树下的字迹模糊的残碑说清哪棵柏树为“黄帝手植柏”,哪棵松树为“夏禹手植松”,可是谁也说不出大槐树的年代,只知道它是玉皇大帝在人间栽下的两棵树祖之一。
    一阵风过,大槐树发出千千万万“刷刷”的声音,阎玉水兴奋地嚷起来:“妥哩妥哩,老祖宗应下哩!”
    树根下,人们方才起身。
    阎赵氏按古老的程序,小心翼翼地捧起黄土,阎玉水等女人这就拿手细细捻磨。一会儿工夫,她们便磨下一堆灰黄纯净的土面面来。
    阎赵氏将娃平放在土面面之上,女人们立马围在一起,轻轻地将土面面洒遍娃的全身,接着轻轻地抚摩起来。那些土面面,无声无息地在女人们的手中缓缓落下。
    “娃呀,这便给你土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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