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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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这庙背靠一座山崖。有一年,夜里突降暴雨,发生泥石流,冲毁了院墙,泥浆几乎将娘娘塑像埋掉。
她时刻惦记这庙,甩开老爹阎一石的阻拦,说是“庙比命还金贵”,冒着雷电,奋不顾身,先将缺口堵好,又挖开一条通道,整整忙了一宿,硬是把泥浆从庙里淘出去,从而保住了娘娘塑像,避免了庙塌神毁的大灾难。
事后,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都称赞她,“真正是娘娘庙的守护神”,“真正是……”
随着年龄的长大,河子的心也渐渐长大,就不像小时候那样,对鱼儿姐姐唯命是从了,每回拉纤回来,还有一种想躲避她的感觉。
按理说,在黄河沿沿,男娃长过十岁,就为“半丁”,可以和大人一起干活了。
然而,阎大浪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愣是等根子吃过鱼儿的红鸡蛋,过罢十岁之后,才为河子和根子俩人一起举行了“半丁仪式”。
河滩之上,阎大浪神色严肃地手托两碗酒,来到河子和根子面前,声如洪钟道:“今日,你兄弟俩成为半丁。来吧,男人一生好酒——你们就是男人哩,把它喝掉,日后大人的事皆不避你们哩!”
根子和河子互相对视一番,双双抱拳朝阎大浪道:“谢叔!”就各捧各碗,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啪啪”两声,把碗掼于地下,摔了个粉碎。
岩子、路子、井子等大哥,皆围着他俩喊着:“有种,有种,半丁喽,半丁喽……”
没等他们欢呼完,就听阎大浪拖着长长的声音喊道:“河侠半丁第二式——闷……”
俩人听命,这便鼓起肚子,长长地吸足了气,“扑通扑通”跳进河里,脑袋没入激流之下,比试看谁闷水时间长久。
这功课,他们过去经常练习。这会儿,为了汇报成绩,俩人竟然在水下闷了小半个时辰。
出水之后,脸蛋憋得乌紫乌紫,眼冒金花,恍惚见路子、井子、王二愣等兄长如是一群鬼怪,在岸上又是舞蹈,又是呐喊:“二式过哩……就看你俩三式哩!”
俩人从河心游上了岸,刚想喘息一下,阎大浪就走上前来,将两个早已准备好的纤板,郑重其事交到他们手里道:“河子,根子,这便拉船,顶水往上走!”
俩人齐齐儿道:“是,师父!”
河里的船儿,早已套好了纤绳。过去,他俩也帮着拉过偏套,那只是玩玩耍耍而已,而今眼目之下,要他们单独行纤,生平还是第一次。
河子对根子说:“走直线,省力些;步子不可碎,否则力气不均匀。”
根子点点头,学着阎大浪和井子等兄长平时的动作,弓下腰去,一步一步向前迈……
“哑巴哩?”阎大浪吼叫起来:“是河侠么?闭嘴做甚?为何还不唱?”
根子瞅瞅河子,起了个头,俩人便踏着同样的步伐,亮起稚嫩的嗓子,唱起了悲壮雄浑的《四季歌》:
嘿呦嗨——嘿呦嗨
春季里拉纤拉出桃花汛
哥哥我看见鲤鱼跳龙门
纤绳啊扣进哥哥的肉
一步步汗来一步步血
无心瞅美景
嘿呦嗨——嘿呦嗨
夏季里拉纤骄阳似火烧
哥哥我血泪被烤焦
纤绳啊扣进哥哥的肉
山一程来水一程
累死随蒿草
嘿呦嗨——嘿呦嗨
秋季里拉纤心如揪
哥哥我跟着雁阵走
纤绳啊扣进哥哥的肉
肚里苦水呀比那河水多
苍茫无尽愁
嘿呦嗨——嘿呦嗨
冬季里拉纤北风卷沙狂
哥哥我顶着大雪上
纤绳啊扣进哥哥的肉
肚子饿得唧唧咕咕响
有谁送热汤
……
“半丁三式”皆都过了,阎大浪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将河子和根子拉到怀里,说道:“你们呀,还差得远哩!日后要多多磨砺,不然就是熊包一个,成不了器……”
2 正说着,上游跃马跑来了郑驿官——这一次,他的马头上扎着大红绣球,声音里透着喜悦,一边狂奔一边呐喊:“满清灭哩……民国开始哩……”
鲤鱼滩的人们,乍听到这反动话,阎五家的抖抖地说:“郑驿官疯了么?叫什么明国,这不是为老朱家复辟么?如此大胆妄言,官兵听见可要砍头的!”
郑驿官下得马来,人们才发现,这人的辫子已经不在,剃了个青光瓦亮的大光蛋。
他见人们围拢过来——或疑惑,或亢奋,或紧张,或恐惧……就放开嗓门,向阎赵氏、阎玉水、阎孙氏、阎立木等人宣传道:“辛亥革命成功哩!皇帝老儿下台哩,地变哩,天翻哩……”
阎五家的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而阎赵氏却说:“管他清国也罢,明国也罢,让他们折腾去好哩,咱老百姓,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行哩!”
“可不一样啊!”郑驿官说道:“从京城而下,到直隶全境,改朝换代,男人皆把辫子剪哩!”又拍拍自己的大光蛋,不无自豪地嚷道:“都过来瞧瞧,这样又凉快,又清爽,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立在一旁的阎大浪,领着纤班围拢上来,说道:“剪了好,剪掉清朝这尾巴,”又对阎赵氏喊道:“快去呀,拿来十把八把剪刀,咱纤班不要清朝这劳什子哩!”
一时之间,剪刀剃刀悉数拿来,鲤鱼滩顿时沸腾起来,男人们不管是老是幼,皆都剪去了辫子……
他们在得意洋洋的郑驿官指导之下,按规矩行事:以头发长短计,有的留起了一尺头,以易卦的排演计;有的留起了五寸头,也有的学城里那些慷慨激昂的学生,开始留起了三寸文明头……
轮到河子剪辫子时,阎大浪手握剪刀问:“娃,留半尺头,还是三寸头?”
河子推开剪刀,把皂沫刷子使命搅,搅起一堆棉絮似的白沫,就往脑袋上猛抹,坚定不移地说:“甚头皆不留!我是大人哩,和叔们哥们一样,剃个汉子大光蛋!”
“哈哈哈哈……”井子、路子、王二愣等纤班弟兄,你望望我,我瞄瞄你,皆都开怀大笑:“大光蛋,大光蛋,果然干净利索……哈哈哈哈……”
“是该开怀大笑哩!”阎大浪声如洪钟,冲天大笑道:“当初满族人进来,咱汉人可是委屈受大哩!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杀了多少人呀!听老辈人说黄河上尸体都漂满哩……”
他一把揪过根子,也给这小子将头发剃尽,抚摩着这小脑瓜子,心里一颤,暗道:“这娃的头和老子一样哩,也许真就是我阎大浪的种哩……”
他正想着儿女情长,河里就急急驰来一条小船,只听孔秀才声嘶力竭地在喊:“我不剪……这是我的功名呀……你们这是赶尽杀绝呀……”
孔秀才刚一上岸,后面又追来一条小船,下来十多个身着学生装的革命党,见这儿的人都在剪辫子,喊了几句“民国万岁,革命万岁”,就举着剪刀,继续追赶连滚带爬的孔秀才,又是熙熙攘攘地大喊大叫:“剪辫就是革命!清廷已经退位,不剪辫子的人,就是反革命……”
孔秀才是在禹王滩掀起剪辫运动时,死活不肯行动,被革命党一路追赶下来的。
这会儿,他东躲西藏,双手护住脑袋,一头钻进阎立土家的猪圈。阎立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打个棺材,搞个建筑,闲暇时间,也给各家骟羊骟牛。此时,他将辫子盘在头顶,戴了一顶毡帽,显得挺利索,正准备给自己那窝小公猪骟蛋,就见孔秀才一头钻到了猪屁股底下,与那些怕被骟的猪佬们滚做一团,呜哩哇啦地乱叫乱嚎。
拿着刀刀的阎立土,早听人说他终身不娶,憋下疯疯癫癫的毛病,皆是蛋蛋惹的祸,现见他与猪为伍,行为乖张滑稽,就问道:“咋嘛孔秀才,你咋哩?莫影响我的正事!”
猪也乱,人也乱,满脸猪粪的孔秀才抱住阎立土的腿杆杆,沙哑地哭道:“贵贱要帮帮我呀,他们这帮小子太粗鲁哩……否则,人将不人……”
在猪嚎人叫之中,手持剪刀和匕首的革命党学生追到了这儿,二话没说,就将孔秀才摁倒在泥粪里,说道:“别害怕,不疼不疼,一下就好哩……”
阎立土一看这架势,暗笑这帮学生娃激情有余,业务不精。再则,骟人不比骟猪,更要细心才对。
阎立土这就答应了孔秀才刚才的请求,将刀儿在腿上蹭了两下,说道:“你们那样不行,我来我来!”
他不让学生们当助手,把孔秀才放在猪槽边边,用身体护住他,就见孔秀才含着眼泪说:“谢谢……谢谢……”他点点头,便挥舞着明晃晃的骟刀,准备阉割。
“错啦错啦!”学生们见状,大吃一惊,慌忙拦住他道:“哪儿呀?不是骟底下,而是剪上头!”
此时的孔秀才,知道阎立土是位骟匠,断定这人不会向自己下刀,就为覆亡的满清王朝呈现出英雄豪气来,斩钉截铁地大吼:“没错没错,宁可被骟下头,也要保全上头!”
“哈哈哈哈……”革命党的学生们听后仰天大笑:“老先生这是在棺材里说话呀!你这番视死如归的决心,可惜清朝皇帝听不见喽!哈哈哈哈……”
乱纷纷中,阎立土这才搞明白,自己刚才理解错了,就自顾自地骟起猪来;像那些被骟公猪似的,孔秀才“哇哇”狂叫,嘴里又发出一通豪言壮语:“我不剪——砍头我也不剪——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死了也是本朝忠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末了,他在“强奸啊强奸”的哀号声中,硬被剪去辫子,头发顿时飘散在肩,活像城里新潮女学生特意留起的时髦发型……
3 当天夜晚,滩上架起一堆冲天的大火,纤班弟兄在阎大浪的带领下,先从泥沙中和林子边拖来几十根树干,垒成莲花状,待到月上三竿,喊着“明道不死”、“大明万岁”,围圈儿点起了火把。
“哦哦……火光冲天喽……哦哦……火光映河喽……”呼喊声中,这火燃烧起来,果然就像盛开的莲花,煞是壮观,煞时绚丽。
几百年前,老子后裔李春风、李时雨兄弟,在华山上创立明道,以华山中峰莲花池的莲花为道之标志,各地又称“莲花道教”。
因这莲花乃阴物,明道人氏皆都是昼伏夜出,广泛宣讲道家教义,直到八月十五那夜,李春风、李时雨振臂一呼:“八月十五月儿圆,家家举刀杀鞑子”,立时,黄河沿沿九州八十一县纷纷响应,人人举起菜刀,杀了各地的元朝统治者,迎接朱元璋的起义部队,不久就推翻了蒙古人的统治。
这会儿,阎大浪的心情格外舒畅,举臂高呼:“几百年哩,满清终于完哩!我明国又复辟哩!我汉人又当家哩!哈哈哈哈……”
井子一边添火,一边问道:“师父,接下来干甚?”
阎大浪抠抠略有些发痒的大光蛋,声如洪钟道:“今日点火,一为把咱胸中的怒气冲天喧嚣,告慰莲花道教的先人;二为庆贺河子和根子成为半丁哩。”
话刚说完,井子、岩子、路子等人就拎起河子和根子,以仪式的形式,唱了一番祈祷词,就从火的这头“呼”地一下,扔到了火的那头——即所谓的“河侠炼火”。
掠过火海,俩人的眉毛皆都烧焦。井子、路子忙将他俩推进河里,身上的衣服仍在燃烧,经水一浸,发出“吱吱”的声音,冒出一股股白烟。
上岸之后,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嘿嘿”笑着,就将他俩扒了个精光。在火光映衬下,河子的腿间,隐隐约约长出了些许绒毛。
井子叫道:“师父呀,快来看,这家伙的小鸡鸡长毛哩,鸟鸟这就要飞哩……嘿嘿……”
阎大浪并没有过来看,也没有参与这些游戏,而是蹲在一边,独自抽起了旱烟。
这时的河子赤身裸体,被井子等人观赏着,嬉笑着,知道了害羞,本能地将裆间捂住,红着脸说道:“没长毛,没长毛……你看差哩,你看差哩……”
这一年,不仅纤班高兴,鲤鱼滩也风调雨顺,庄稼获得了好收成。
第二天,阎赵氏来到河滩,先是对阎大浪小声嗔骂几句:“挨千刀的,果然我那炕就拴不住你的心,非要和你们这些弟兄在一起!”见河子、根子等跑过来,便住了口,立马换成笑脸,嚷道:“好啊好,我河子成半丁哩!”
阎大浪知道她为何生气,也不在乎,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道:“咋嘛,下河滩准有事哩?”
“是这样的,”阎赵氏说:“清国灭哩,咱应该给明国县城送点税赋,犒赏犒赏。”
“这话极是。”阎大浪吐了一口烟,说道:“咱汉人又掌天下哩,是该犒赏哩!”
“走啊!”阎赵氏拉了他一把道:“我庄子上已经准备好粮食哩,就等你们纤班弟兄去推呀!”
阎大浪站立起来,特选了井子、路子等品貌端正些的纤班弟兄随行。
“去县城喽,出门喽……”河子和根子欢呼起来,拉着阎赵氏就走。
“回来!”阎大浪冲俩娃说:“球样子,眉毛皆烧哩,不能去,咱丢不下黄河沿沿的人。”就把河子和根子强留在了河滩上,要求他们跟岩子、王二愣等师兄学习“华山乾坤掌”和“刮地扫堂腿”。
“吱扭吱扭……”小车推着粮食,一路欢笑,朝县城而去,同行的还有孔秀才。
睡了一夜,这人像蝉一样进行了一次彻底蜕变,像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总是笑着道:经历近三百年的大清国,说完就完哩!哈哈哈哈……我也不再想那些前朝往事哩。不管咋说,咱汉人又在京城掌管乾坤哩……好好,咱是该出来散散心的……
一行人进入河沿县城。
孔秀才见这儿与几年前无甚变化,做生意的照样吆喝着,测字的照样为行人批八字,叫卖的照样声音响亮……
阎大浪和阎赵氏等人,都是第一次进县城,只觉得这儿街面整齐些,其繁华程度却远不如当年的禹王滩,所以并不稀罕,也就大摇大摆,在街上逛荡。
他们连问了几处,人家都没听说过缴纳庆祝税的事情,还是一位老税官,突然认出了阎大浪,叫道:“是你……当年打死过我们税头的么?”
“这……”阎大浪确实打死过税官,但他明人不做暗事,就拍着胸膛道:“就是我打死的,你想怎的?前朝旧事你还想追究么?”
“不敢不敢……”那人凄凄惶惶把他们领到了税库,让把粮食倒下后,害怕再挨打,赶紧叫他们走。
“你们就这样办事的么?”阎赵氏疑惑地问:“怪不得他要打你们哩!我鲤鱼滩交了这么多粮食,连个凭证都没有,就把我们打发哩?”
“县里没有说要献粮啊……”那税官由于怕阎大浪的拳头,赶紧写凭据;为了讨巧,大笔一挥,写道:“收到鲤鱼滩献粮一百石”。写毕,抖抖地交给阎大浪。只见阎大浪眼睛一瞪,吼道:“胡写么?明明是九石,就写成了一百石!是不是还想挨老子揍?”
阎赵氏赶紧把单据收好,拉了拉阎大浪,说道:“在大清国时候,满世界苛捐杂税。如今是明国,咱来献粮食,人家还不要,这不是好事么?”
“是啊是啊,”孔秀才在一边也说道:“皇帝不打送礼人嘛!”就和阎赵氏一起,把阎大浪拉出了税库。
孔秀才说:“走啊,你们跟我去县衙走一趟吧?开开官眼如何?”
“正该去那的,”阎大浪道:“我就是想要看看明国和清国有甚不同!”
刚到县衙,他们见有人在门口换旗旗,将头顶的大龙黄旗改成了青天白日旗。
“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孔秀才赶紧过去,拉着那人叫道:“还认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