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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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县衙,他们见有人在门口换旗旗,将头顶的大龙黄旗改成了青天白日旗。
“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孔秀才赶紧过去,拉着那人叫道:“还认识我么?”
那人正是雷鸣。他上下打量着孔秀才,直摇头道:“县令?县令在哪?你说甚?”
一见此状,阎赵氏拉阎大浪紧走几步,说道:“县老爷出来哩,咱赶紧去瞅瞅!”
愣了片刻,雷鸣也认出了孔秀才,说道:“哦哦……原来是你这有功名之人呀……县令?现在是民国,不叫县令,改叫县长哩!”
“县长?”孔秀才放开他,略一沉思,说道:“县长就县长,这还好记些。”复又问道:“那一回,你们抓住白蛟那帮畜生了么?”
雷鸣望见围了许多人过来,又想运用“当官的吓唬老百姓”那老一套把戏,咳嗽两声,习惯性地捋捋脑袋,发现自己的辫子也没了,就说道:“本县是何人?那回一接到百姓举报,四门紧闭,直杀得土匪血流成渠,脑袋在街道上骨碌骨碌地乱滚,即便是跑了几个去,但大部分都被县勇灭他妈的哩!”
“是啊是啊!”孔秀才点着头说:“怪不得,这几年黄河沿沿四邻太平,再也没有闹过土匪……”
雷鸣不想和他们纠缠,挥挥手道:“民国时代开始哩,皆都安居乐业吧。”说完,进入衙内,“咣”地一声将门关死,再也没有出来……
在回来的路上,阎大浪总是抠着脑袋,自言自语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马县令?如今的马县长?看他小鼻子小眼的,哪有半点官相啊?”
孔秀才却兴高采烈,对井子等纤班弟兄显摆道:“咋样?咱可开眼哩!不仅献了粮赋,还受到了县长的接见——看我的面子有多大!”
正吹嘘时,阎大浪一把拉住他,问道:“没看错么?刚才和你说话那小子,真的就是河沿县令?不不,马县长?”
“那还有错?”孔秀才梗着脖子,坚定不移地说:“我屁股可以作证!”
阎赵氏“扑哧”一声笑起来道:“得了吧,怪丢人的,还提你那几十大板呀?”接着又对阎大浪说:“不管咋样,人家说得对呀,这些年来,咱黄河三滩的确是消停哩,也没听哪有匪害的。”
正说着,前面过来了老郎中王荣诚。阎赵氏迎上去招呼道:“哎呀呀……咋在这城边边遇到了你呀?果然就是一代名医,连县城的老爷小姐,都请你瞧病呀!哈哈哈哈……”
王荣诚也剪了辫子,短发在肩上忽闪忽闪,显得颇不协调,急忙笑着道:“这真是好兆头呀——阎班主和孔秀才,可是不轻易出门的呀!”
“王先生,去出诊呀?”阎大浪不想和蛤蟆滩的人有任何交往,就说道:“那你忙,我们回去哩!”
王荣诚见阎大浪和孔秀才对自己不太恭敬,便想显示一下身份,高声冲阎赵氏说道:“你们知道么?我可不是给什么老爷小姐瞧病的,而是为马知县——马县长去诊疗呀!”
一听这,孔秀才赶紧和他热乎起来,急急问道:“马县长?你和他熟?他得了甚病?”
“不能说!”王荣诚把阎大浪、阎赵氏、井子等人吸引到了身边,才说道:“我给他瞧病,从清国已经瞧到了明国。至于是啥病,你们不宜打听,我也不便奉告。”
“那是那是,”孔秀才点头道:“我觉得,马县长小鼻子小眼,人还粗鲁,动不动就吓唬人,辱骂人,没甚本事……”
王荣诚听到这话,眼睛瞪得老大,打断他的话道:“不对不对!人家马县长饱读经文,吟诗作画,弹琴对弈,无所不能,”又加了一句:“这县长的学问,和你孔秀才相比,只有高些,没有低些的!”
“也是,人不可貌相。”孔秀才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真是城池深似海,人心无法量。想不到,这人看起来鲁蛮,还真有些内秀哩……”
4 离开县城,他们走过几道山梁,来在三岔路口:往上便可到禹王滩,往下便可到蛤蟆滩,往中就回了鲤鱼滩。
阎赵氏说:“既然出来哩,我想去蛤蟆滩走一遭!”
“做甚?”阎大浪说:“我不想去那里!”
“该下人家银子哩,”阎赵氏说:“几年前修缮鲤鱼娘娘庙,我鲤鱼滩拮据,是人家王荣耀给垫的白灰钱。如今我口袋有了些闲钱,应该还过去,省得他老是惦记——王荣耀那人小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啊行啊!”孔秀才说:“既然出来哩,不如各处走一走。”不停地点头,刚被剪去的短发在腮边飘摇,像是地里干活的汉子,在头上胡乱蒙了一块灰白古旧的帕儿。
阎大浪无奈,只好跟着阎赵氏和孔秀才前行,脚步却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慢,心里直打鼓。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去过蛤蟆滩,真不知王家那几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现在究竟咋样哩?即便是要去看她们,也不能和阎赵氏一起呀……
正想着心思,蛤蟆滩的王柱娃就将阎赵氏和孔秀才迎进了王家大院。
王荣耀赶紧接客,几句话就将账目交割清楚,激动地说道:“账清哩……”一见孔秀才忙说:“你们来得正好,我娃皆都半丁哩……孔秀才呀,快请快请,给我娃起上好名字,日后就能撑门立事哩!”
阎赵氏更是高兴,连连说着:“早听说你们王家有八进八出的大院,我一直想来看看,今日倒真要开开眼哩!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没有落音,王荣耀的脸色已经从喜悦“唰”地变成了呆滞——原来,他见了后面跟来的阎大浪和推着小车的纤班弟兄,就不情愿让他们进院了。
然而,孔秀才在前面喊着:“王掌柜,你咋哩?快走啊!”王荣耀只好引着这群人进入宅院,再也无话了。
刚到客厅,就见四五个女人上来:有的让座位,有的摆茶碗,有的倒茶水,皆都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悲哀,似乎精神麻木,脸部没甚表情。
自从第一脚踏进门来,阎大浪心里就七上八下:“玲玲那女子最精明;那个爱笑的婉儿,看一眼就能全记下;翠翠也是个机灵鬼;还有萍萍、芳儿……她们都喜欢咋咋呼呼,大惊小怪,虽然十多年哩,如若让她们认出来,再一叫喊,自己脸上难堪不说,阎赵氏还在跟前,更是叫人尴尬,这可咋办哩?”
这样想着,他靠墙根坐下,有意用手掌挡住眼睑。当从指缝里看过去时,发现这些女人经历多年之后,由于生了娃,那些发胖的,身上赘肉忽闪忽闪,走起路来懒懒散散;那些瘦削的,腰杆微显驼背,眼角已经闪出皱纹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故意放下手掌,逐个儿细认她们时,女人们竟没有一个认出他来!不由叹道:“活棺坟……真是把活人关成了死人……我此番进来,也同样认不出她们谁是谁哩……”耳边就响起了黄河沿沿流传千百年的歌谣来:“女人不管多风流,生娃就变顺顺牛;相夫教子孝公婆,死心塌地渡春秋……”
“咋嘛?瞅甚哩?”阎赵氏见阎大浪神情恍惚,问道:“你这是咋的哩?进来就不开腔?”
“莫莫……”阎大浪思绪被拉了回来,说道:“你们说你们的话,我又插不上,开球的腔哩!”待心情平静下来,故意把脚一探,将上来续茶的女子绊了一下,那女子竟连“哎呀”都不会叫了,将身上的茶沫掸去,平静地对王荣耀道:“娃他爹,你们在,我去看娃读书哩!”
另几个女人,也都给阎赵氏和孔秀才几人续好了茶,悄没声地退去,如是悄没声地出现一样……
这群女人走后,王荣耀的尴尬表情才结束,欠欠身,对孔秀才打拱道:“我那几个儿子,已成半丁,就请孔秀才给赐名赐字吧,不胜感谢!”
只有在这种被人抬举的情况下,孔秀才才能找到自我。他一边抿着茶,一边眯着眼,问道:“可有小名?”
“有的有的!”王荣耀说:“大家是知道的,在咱黄河沿沿,娃一出生,就要给起贱名:一为好养活;二为糊弄阎王小鬼,不使夭折。我那大儿唤做狗狗,二儿唤做猫猫,三儿唤做兔兔……”
“扑哧”一声,阎大浪笑了起来,说道:“就是起贱名,也不应该叫这个呀!让人咋叫出口哩?”鼻子一酸,颇动情地说:“娃们这些年,可是受委屈哩……”
“我乐意!”王荣耀道:“这是我王家的事,别人就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哩……”
孔秀才打断他的话道:“既已半丁,是该有正式的名儿和字儿的。自古取名有两法:一为平法,一为仄法——我以为仄法最好。”
他有意想卖弄知识,喝了口水,慢慢地咽了三下,见所有人都在等他开腔,才说道:“春秋战国时,申公子名曰不害;秦始皇时,吕相国名曰不韦;汉刘邦时,曹左司马名曰无伤;汉武帝时,霍大将军名曰去病……这些呀,都是仄法取名的好处所在。”
“高才高才!”王荣耀伸出大拇指,连连赞道:“孔秀才果然是高才!我这三个儿子,就以仄法取名吧!”
孔秀才微微点头,说道:“本家先人孔圣讳仲尼之后,出现了亚圣孟子,其教曰:‘君子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给三位王公子取的名字便是:‘不屈’,‘不淫’,‘不移’……”遂得意地将眼睛环视四周道:“诸位意下如何呀?”
阎赵氏说:“那两个倒也罢了,只是‘不淫’当名字有点欠妥吧?孔秀才给改改……”
“不改不改,”王荣耀连忙说:“人之大忌为淫;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又得意地介绍道:“我那大儿喜好练武,叫‘不屈’很合适;二儿自幼爱读书,我这便着人送他到北京去深造,唤做‘不淫’再恰当不过哩;三儿喜好戏曲,正该叫‘不移’的,时时提醒他玩物不可丧志。”
阎大浪抬眼盯着这“半仇冤家”,极力想从这些话中探出此人的真实意图来。
孔秀才又说:“要想撑门立事,光有字不行,得有名号才全哩……”
“是啊是啊,”王荣耀急忙给孔秀才续茶道:“这不就请你来给起名嘛!”
孔秀才又含一口水,分三次咽下,方才开言道:“老子教曰:‘天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王家大公子可叫王一,二公子可叫王二,三公子可叫王三……”
“这不行,这不行,”阎赵氏扬着胳膊喊:“太简单哩,小孩游戏似的!”
阎大浪制止了她,说道:“这个你就不懂哩,还尽在那里瞎搭茬!《道德经》是千古真言,讲究的就是,愈简单时愈玄妙,愈平实时愈深奥!”心里在说:“真不错,今儿给我纤班三个根苗皆起了名字,”猛击一下案几,声如洪钟道:“好好好,这三个名起得棒!”
5 枫叶又红了……
枣儿又熟了……
混沌之中的河子也渐渐长大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蓝天之上,大雁排成个大大的“人”字,发出“嘎咕嘎咕”的叫声,这声音很像正在换声的河子的声音。
十二岁的河子,早已经可以跟着阎大浪和纤班弟兄,走南闯北拉纤过滩了。
好久没见,一卸纤板,阎赵氏早就候在被枫叶染红的岸边边,一把拉他回家,将脸上的泥点点洗去,给换了身蓝布新衫衫,脚蹬一双崭新的方口布鞋,硬给大光蛋上扣了顶黑亮的瓜皮帽。为了表示有文化,还特意在他胸前别了一根时髦的自来水笔。
河子莫名其妙,一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惶惶问道:“婶娘啊,你这唱得是哪一出?”
阎赵氏把他上下打量了八遍,又将衣角抻展,拉着他边走边笑道:“哈哈哈哈……像个新郎官!走,咱相亲去。”
他远远望见,云霞似的红叶丛中,欢欢乐乐奔过来两个好看的女子。
她俩人皆比他大许多,穿的花花衫衫也比他的蓝衫衫鲜艳漂亮。
带他来的婶娘阎赵氏,见他傻愣在那儿,在背上推了一把,喜盈盈地说:“河子,快去呀!”
他一时兴起,手里举着一束彤红的枫叶,迎上前就喊:“我回来哩……我回来哩……”
跑近一看,见是鱼儿和杏花,俩人说说笑笑,手里也握着枫叶,脸蛋映得红扑扑的。
杏花笑道:“河子兄弟,这么喜庆,去做甚呀?”
河子脸红气短,勾下脑袋,用手摆弄衣角,喃喃道:“婶娘给我说了个媳妇,这就去相亲哩……”她俩人听后,对视一番,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河子有点不知所措,不想理杏花了,就对鱼儿说:“姐,我心好怯,你就跟我去,中不?”
鱼儿莞尔一笑,用手捂了脸,并不表态。杏花这便放声唱道:
小女婿
娶女娃
挑亮灯花花
说起悄悄话
吹熄火苗苗
双头同枕下
心害怕
问女娃
这是要干啥
……
一支酸曲曲,把河子羞得直跺脚,声音细中有粗,就像初学打鸣的小公鸡道:“冤死人啦!我不来,是婶娘非让来的!”吼毕,转身不干了。
“别走,别走!”杏花急忙喊道:“咱不闹哩,姐这就带你去见你媳妇。”
总也不开腔的鱼儿,这就拽了杏花一把道:“你干啥呀,别逗哩!”
杏花冲她做了个鬼脸,忙不迭拦住河子,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枫叶打掉,把自己的递给他道:“你摘的蒲团叶儿不好看,快扔了去;看这五瓣枫,又红又透,才是正经八百的好东西哩!”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五瓣枫,对着太阳,让他看起来——那一刻,从枫叶中,他第一次发现,天是那么的红呀,那么的美呀……
他欣喜地将枫叶贴在毛眼眼上,望黄河,望大地——也是一片彤红,一片锦绣……跳着蹦子喊:“太好看哩……过去咋没发现,咱家乡这么美呀……”
杏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斜着头说道:“别打岔呀,咱还是说媳妇的事——告诉我,你要下媳妇做甚?呵呵呵呵……快给姐说说看……”
他放下枫叶,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了。
这时,阎赵氏气喘吁吁跑上来,见三个孩子正在说话,就将杏花拉向身后,指着鱼儿,笑眯眯地介绍说:“河子,这就是你媳妇呀,快上去拉拉她的手……”
鱼儿深深地勾着毛脑袋,脸蛋通红,抿着嘴儿,一言不发,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
阎赵氏推了河子一把,笑道:“看你媳妇害羞哩——快去跟她说说话!”
他这才明白“相亲”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看鱼儿的脸,只觉得几年之间,她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杏花见阎赵氏到来,不敢再逗河子,就上来催促他:“河子兄弟,快和你媳妇去崖上看枫叶吧!呵呵呵呵……俩人看才有意思哩……”
燕子似的,杏花飞了。
飘风似的,阎赵氏也不见了……
太阳下,黄河边,他和她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紧张拘束,那么无话可说。
忽然,他叫道:“我肚子疼,要拉稀……”像只灵巧的猴子,钻进了红彤彤的枫树林,一溜烟似的逃掉。
通红的枫叶,哗啦哗啦地向身后急闪,像一片片落霞,在飘在飞……
背后,不时传来“呵呵呵呵……”的笑声。
他的方口鞋掉了,瓜皮帽飞了,新衫衫破了……一头栽进黄河,扎个深猛子,不想出来了。
然而,等浪花把他顶出水面时,却见天是那么蓝,巨大的“人”字雁阵之下,崖沿沿红透了的枫林边边,闪出几个人来。他们是:阎赵氏、阎大浪、阎玉水、鱼儿、杏花……
“哈哈哈哈……娃真宝气!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