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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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一石待他咕噜完,匆忙对着黄河说:“河神,赞辞都听下哩……我等罪该万死!从前送去的桃花,不是好女子,惹怒了神呀!今另选杏花,特去伺侯你老人家,请神收纳!”
在吹打之中,喜轿抬下滩来。
阎玉水扶着花轿,两眼红肿,头上插朵晒蔫的红花,早已哭成个泪人儿。拿团扇遮住脸蛋的鱼儿姑娘,穿了身花裤裤、红袄袄,充当伴娘。她勾着毛脑袋,一路走来,和谁也不说话。
一会儿,花轿被抬上了喜船。
河子、井子等汉子,和正候在船上的根子一样,满脸的无奈和痛苦。
司仪孔秀才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唱年起来:“河神要娶亲喽——这一方百姓有活路喽——娘娘起轿喽……”
喜船到了河里,阎玉水和随着送亲的一干妇女,从轿里扶出头顶红盖头的娘娘。
颤颤巍巍,阎玉水说道:“娘娘呀……恭喜恭喜!娘娘呀……”嫁女仪式上的面子话,从孔秀才那儿学来,还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几欲瘫倒。
当伴娘的鱼儿这就扶住阎玉水,凿凿地喊了声“娘”。
阎玉水大惊失色,一把将她脸前的团扇打开,见女儿真真切切就在身边,大张着嘴巴,忐忑问道:“儿啊,这……这是咋回事?娘娘是谁……”
杏花说:“娘娘是我鱼儿姐!”她从来说话高声大调。这一声,如晴天霹雳,可把孔秀才、阎一石等人皆吓了个半死。大家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河子、根子也都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过来。
……
今早晨,天没亮,杏花含泪梳妆打扮时,鱼儿悄没声地出现在她身边,对她说:“杏花,你别哭,还是我当娘娘——我一切皆想好哩,咱俩来个调包!”
杏花吃惊地大睁着眼,连泪都忘了擦,说道:“那哪行,要是被发现,天可都要塌下来哩!”
“事在人为。”鱼儿微微一笑:“杏花好妹妹,咱们能瞒到几时算几时,一旦到了那个份上,生米煮成熟饭,谁说甚也没用哩!”
杏花心里腾起一股热流,想到自己平日里经常与性情温顺的鱼儿姐争高低,就一下扑倒在鱼儿怀里,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鱼儿姐姐,我想呀,你定是鲤鱼娘娘显灵哩……日后,也不用供牌位,我会时时到娘娘庙,为你的塑像祈祷,给你说心里话儿,让你永远知道鲤鱼滩的事情!鱼儿姐姐呀……”一时哭得昏死过去。
……
事情既已如此,人们这便骚动起来;流泪的不再哭泣,叩首的直起了身子……
扮做娘娘的鱼儿,此时却用手轻轻撩开盖头,环视四周,就朝阎一石说:“就这样——接着进行吧!”
呆如木鸡的阎玉水,仿佛魂魄附体,急忙冲孔秀才说:“木已成舟,就这样着吧!”
当河子搞清是怎么回事时,顿时血往上涌,想要砸碎眼前这一切,将鱼儿姐姐救出喜轿。但看到她温和的笑容和宁静的表情,方才敛住狂劲,心在滴血……
在阎一石撕心裂肺的嚎叫中,锣鼓重又响起,唢呐之声比先前更加嘹亮了。
伴娘杏花,激动地拍了拍鱼儿,忙不迭望着仪仗上的词儿,有板有眼地唱道:
恭喜娘娘
幸得河神宠爱
从此成神化仙
流芳千万代
……
岸上,孔秀才犹豫片刻,最终仍按仪式高喊:“良辰佳时已到……”几条大汉,高高托起鱼儿,就准备向河中抛。“新娘入洞房喽……”
船上,根子等纤夫兄弟们皆在哭泣,河子更是背过脸去,不愿见这一切;河滩上,跪地的妇女们,呼天抢地,哭声一片,嚎声一片;岸上指挥的阎一石,扭转身子,不再看河;男人们都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2“嘻嘻……我来替她……嘻嘻嘻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从天外飘来的仙乐。
所有人都惊呆了,急忙拿眼寻看。
河子的心头“忽”地一热,血往头顶直窜,一双欣喜若狂的毛眼眼不知投向何处。
阎一石抬起脚板,迅速地向河上河下张望,顿时亢奋起来,左手抹鼻涕,右手抹眼泪,脸上有了喜色。
孔秀才感觉发生事情哩,眼前一片茫然,不知下不步该做些甚。
他们看见:河滩上,的确出现了红衫妮儿。她笑着跑着,来到供桌前,抓起食物,边吃边乐,还向人们招手哩。望着一河滚滚涛涛的浪花,望着正在发呆的人们,她指着被高高举起的鱼儿说:“放下她,快放下她……”
船上,那几个抬新娘的汉子,互相瞅瞅,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鱼儿扯下红盖头,向四周急速地扫视,目光掠过满脸泪痕的父亲阎一石,掠过悲切的姑姑阎玉水,掠过花花绿绿的伴娘杏花,掠过划船的纤夫们,掠过岸边的孔秀才,没寻着河子,直接落在了边吃边笑的红衫妮儿的身上,许久说不清一句话来:“你……你是……”
这时的河子,鼓足了劲儿,猛撑几竿,将船靠了岸,就往供桌狂奔。
英俊机灵的根子自有打算;他急忙凑到井子身边,小声央求道:“嘿嘿……我早说过,鱼儿不合适,杏花也不合适……这妮儿不是说要替么?嘿嘿……”
井子左右不了任何局面,在乱纷纷的气氛中,只顾了观看,忘了节制纤班弟兄的职责。跪地的人们,眼睁睁地瞅着红衫妮儿狂吃供品,指手划脚,谁也不知如何处置。
孔秀才大惊失色,浑身发抖,破衫上本来就不太圆的阴阳鱼,此时抖成个扁柿饼了。他如丧考妣地叫起来:“亵渎神灵,这还了得?”
欢蹦乱跳的河子,一下就来到供桌前;定眼看,她仍在且吃且笑,仿佛整个世界都由她主宰似的。
河子认出了她,说道:“你好大胆,敢来偷吃给河伯的贡品……你长几个脑袋?”
她也认出了河子,“嘻嘻”道:“偷?嘻嘻……甚叫偷哇,我可不明白!嘻嘻……人嘛,饿了就该吃呗!嘻嘻……” 她一边笑,一边还递给河子一个圆馍。
河子不吃,拿胳膊挡了回去。
她笑道:“嘻嘻……这人真傻,嘻嘻……”接着,她又在拿,又在吃——总也没完没了,总也不肯停下。
井子学着阎大浪的威风,就大声道:“住手!哪儿来的野女子?敢在这块地面上胡乱撒野,放胆造次?”一边吼,一边领着阎立木、阎立土等几个怒目金刚,“呼呼啦啦”地上前来就擒住了她。
孔秀才等人喘喘地跑过来,说道:“自古天灾,必出怪事,这莫名其妙跑来的女子,定然是妖女!”
井子冲她问:“家在何方?”
她并无惧色,挥挥纤手,笑笑道:“河湾那边。”
根子又问:“爹娘何人?”
她脸上似乎掠过一缕悲伤,但立马“嘻嘻”而笑,直摇脑袋。
杏花盯着她,从头上瞅到脚尖,想得到什么答案似的,却什么也没能发现,想了想,忽然叫起来:“大家瞧仔细哩——她这么能吃;咱老丢的圆馍,想必是她偷的!”
河子却上前一步道:“不是她,不是她……这女娃也是苦命逃难的——她是个好妮儿!”
根子哥听了这话,大大受了启发,暗地里拧了杏花大腿一把,高声嚷道:“是啊!是啊!这真是个好妮儿!”他又小声地对阎一石耳语:“嘿嘿……黄花闺女,有模有样,稀罕死人哩……把她献给河神,老人家一高兴,才会降甘霖呀!”
阎一石一听有理,心自然就软了下来,哭丧着的脸也有了笑容,上前说道:“行了行了,快松手放了她——我们也不打听你那么多唠唠事儿哩。妮儿,嫁了吧?”
她抖一抖被松开的手,笑笑问:“嫁?嫁谁哩?”
阎一石答道:“嫁河神大老爷呀!”
根子和杏花不约而同地说:“好妮儿,给河神爷当娘娘吧,去住水晶宫吧……”
她笑了,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的:这好看的妮儿,似乎在点头——似乎在应允。
杏花惊喜地大喊:“妮儿同意哩!妮儿同意哩!”
鱼儿看到这一切,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下,转过身,扑进阎玉水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这让我心里咋过得去呀……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呀……我……我……”
杏花劝慰道:“有人替咱,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该高兴才对哩!你别哭,你别哭……”
孔秀才还想说什么,被阎五家的和阎玉水等人拦下,直接命人将妮儿抬回村去打扮梳妆。
杏花见状,慌忙不迭地拉过鱼儿,将她身上的凤冠、霞披、盖头……一股脑儿往妮儿身上抛。妮儿边笑边接,连说:“好,好,这多美哉!嘻嘻嘻嘻……全给我——嘻嘻嘻嘻……”
于是,人们好一阵忙碌,吹吹打打,又用花轿把这妮儿抬回村里。
河子痛恨这纷纷扰扰的一切,认为这都是不通人性的鬼把戏,但又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力量是那么渺小,说话是那么没有分量,只能跟着花轿走,不知如何是好。
3 此时的阎大浪,跟着赵家库管,翻山越岭,找着了发现砖茶的地方——那儿正是三岔路口,一条通往上游禹王滩,一条通往下游蛤蟆滩,一条通往县城。
“县城?土匪会……”阎大浪说道:“你们说,土匪能到县城去么?”
王二愣直摇头,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土匪?那里又是县勇,又是高墙,土匪去了不是送死么?”
“不管那么多,”阎大浪说道:“咱一定要去县城走一遭!”下定决心后,他带着岩子、路子等人往县城走去。
这里,与许多年前,他们献税粮时没什么两样,平平静静,有条有理。他们将所有街道都转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土匪踪迹,又寻了几个老者和闲汉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离开县城,在阎大浪带领下,赵家库管和纤班一行人心急火燎,直奔下游蛤蟆滩去了。
蛤蟆滩王家,正在闹着一场革命——王荣耀过世后,家里三番五次催促,王家二公子王不隐才从北京赶了回来,给先父吊孝。
一到家,他就振臂高喊:“五四运动爆发哩,这是一场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革命!”被族里的长辈们臭骂一通,硬摁着脑袋,为王荣耀叩了三个响头。
起来之后,他就说:“我们的王家大院,就是典型的封建社会缩影,我爹生前居然娶下六房太太,真是不可思议……真是……”
话没说完,几位姨娘就扑将上来,有的捂嘴巴,有的给穿孝服,有的给扎麻绳……他母亲更是哭成了泪人儿,教训道:“你一出去,就十年八载不着家,家里供你学来学去,就学了个不孝顺父母回来啦……呜呜……老人们的事,你还敢议论呀……呜呜……你这不孝之子,你这……”举起鸡毛掸子就要抽打他,然而自己先瘫倒下去。
又是一阵慌乱,管家王柱娃和家奴们急忙将重孝的女人们搀扶着离去,灵堂只剩下大儿子王不屈、二儿子王不隐、三儿子王不移。
“刚才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在爹的灵堂打扁你!”王不屈性格暴烈,从小学习武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对王不隐吼道:“既然回来哩,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守孝,惹下乱子来,我可饶不了你!”
“大哥说得对!”王不移喜好唱戏,在哭爹的仪式上发挥了嗓音高亢的特长,哭出的内容,有板有眼,如是唱戏,此时,他接着王不屈的话说:“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也是父母生养下的,要记住戏文里那词儿,‘百善孝为先’……”
“封建残余,封建残余!”王不隐哪里听得进这些陈词滥调,用手扶一扶眼镜,举着拳头喊:“打倒封建主义,万恶的礼教吃人!我要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
“咚”地一声,他左面的胸膛挨了一下;只见王不屈握着拳头吼道:“刚才我那一拳,就是给你德先生的!”
王不隐一个踉跄,刚站稳脚跟,右边的胸膛又挨了一拳,王不屈继续吼道:“这是给你那赛先生的!”
听到灵堂里兄弟三个动起了拳脚,管家王柱娃等人急忙跑来劝架,好不容易才将三位公子拉开来。
“这封建老巢没法住哩!”王不隐气愤地咆哮着,在家呆了两天,死活要出去宣传革命。他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劝,可一点作用也没有,只好无奈地通知厨房,给儿子准备些干粮。
王不隐离开这封建大院后,就在村口大嚷大叫:“我是共产主义者,你们谁听我宣传,我就和谁共产!”
适逢大旱,蛤蟆滩的人们都如同卷曲的庄稼似的,被太阳烧烤得几欲干枯,听到呐喊,老年人会骂几句“王荣耀呀王荣耀,这就是报应,养了个不孝之子……”也有一些闲汉,奔着“共产”,三三两两,懒懒散散,围拢上去。
王不隐振作起精神,将吃食分发给这些听众,开始宣传起革命来:“同胞们,父老乡亲们,今年爆发了伟大的五四运动,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啊!你们知道吗?整个北京城思绪沸腾,主义满天,所有知识界都在寻求救国救民的伟大真理……”
听众们一边吃着,一边歪着脑袋说:“王家二公子呀,你这话倒新鲜,甚是‘主意’呢?你是甚‘主意’?”
“这话问得好!”王不隐兴奋起来,口若悬河道:“我拥护达尔文主义,骨子里就是进化论者;我赞成巴枯宁的理论,思想上就是自由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者!当然了,我接受卢梭和伏尔泰的观点,崇尚人文主义精神。然而,从根本上来说,应该打碎一切不合理的、不人道的国家机器,实现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了……”
听众们吃完一回,还继续嚷着“共产”。他接着发吃食,继续做宣传,正口干舌燥时,阎大浪带着纤班弟兄过来,见这里人多,问清是“宣传革命的”,就歇歇脚,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都来了,革命觉悟真高!”王不隐戴端黑色短檐学生帽,顾不上喝水,从怀里掏出一沓红红绿绿的传单,朝空中“哗啦”撒将出去。
闲汉们乱纷纷的抢夺,不时地发出:“天上掉馅饼哩……这是要发地契哩……王老爷刚死,说共产就共产啊……”
岩子接了一张红传单,王二愣接了一张绿传单,阎大浪搞不清这是在干什么,就对岩子道:“快看看,给我念念,上面都说些甚?”
岩子瞅了半天,没几个认识的字,就转手给了赵家库管,只见他清清嗓子,念到:“伟大的五四运动,在北京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一时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和各学校的爱国师生,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然后在天安门广场集会,高喊爱国反帝口号,烧了洋奴曹汝霖家宅……”
“这些学生娃有种!”阎大浪点点头,想起了当年的往事,就说道:“看看,义和团又起来哩,在北京城又闹腾开来哩!好啊好……”又评点道:“这些学生娃娃,还不济我们当年——他们才烧了洋奴的房房呀,老子当年不仅敢烧洋人的房房,还掏裆捏碎过洋人的蛋蛋……”说到这儿,筋骨涨涨,热血沸腾。他向周围人一打听,才知道,这后生原来是王家的二公子,立马眼睛直了,死死盯着他,发现他虽然身着学生装,戴一副眼镜子,但眉宇之间透出勃勃英气,脸上依稀可见络腮胡子,心头一热,喃喃道:“我的娃……是我的种……”
王不隐发现纤班的人不仅对他恭敬,而且学习传单后落下泪来,好不感动,三步两步冲到阎大浪跟前,张开双臂,说了声“同志……”就给阎大浪一个西洋式大拥抱,说道:“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