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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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年看得气恼,“咚”地朝他肚子上猛击一拳,他后退了几步,用手捂住胸,腰也弓了下去。
“大家都静一静……”李忠义清了清嗓子,对人们说道:“我们义和团替天行道,专门清算这些洋人在咱中国犯下的罪行!现如今,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烧杀抢掠,血流成河,把咱的圆明园都烧掉哩……咱中国人就这么孬种么?还不快跟着义和团,向洋人讨还血债……太原动起来哩,几十座洋教堂皆都烧哩;临汾、运城一带的洋人据点,也都给拔掉哩!父老乡亲们,咱跟洋人算总账的日子到来哩……”
“要不得呀……”憋了半天的王荣诚,红着脸站出来说:“义和团呀,你们知道么?这窦玛可是光绪皇上的师傅呀!贵贱不能……”
李忠义、阎大浪等头领愣了一下,就听窦玛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上帝啊,瞧瞧吧,这些‘东亚病夫’,还想审判我……哈哈哈哈……”
蛤蟆滩的人们没有瞎说。
这窦玛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从欧洲大陆来中国传教多年,曾经在北京当过红衣主教,还做过教会的会长。由于名气很大,被请入宫中,为光绪皇帝布道宣经,受到朝廷隆重的礼遇。他的事业,在上海、福建、广州沿海一线,开展得如火如荼,可在黄河中原地区,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他听说,但凡在中国做事,“得中原者得天下”。于是,放弃了京城优越的生活环境,像苦行僧一样在大河上下艰难传教。
许多年过去了,他印证了前辈传教士的说法,黄河人的确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从思想上抵制外来的新生事物。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传教事业没能发展,但是经过他的手,运来的鸦片却深入了官场、民间。
他的结论是:“黄河人重物质而轻精神。”这些人既没有摩西十戒那样的约束,也没有严格的教会组织,千百年来,对宗教完全是实用主义的态度,骨子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信仰崇拜……前一阶段,他去太原,见那里的义和团闹得正凶,教堂全被烧毁,他死里逃生,回到黄河沿沿,却又被大火包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木讷呆滞,乃至愚昧落后的人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组织起来,迸发出火山熔岩般的伟力?
想到这儿,他心有点虚了,住了笑,正想说“你们光绪皇帝……”就听远处叫喊起来:“来哩,来哩……他们都过来哩……”
4 顺着喊声,李忠义等人看到一彪人马,风驰电掣地朝这边飞奔而来,身后烟尘滚滚。
为首的叫蓝大顺,个子不高,四十上下,背后插一把鬼头大刀,一脸英气,喊着:“快下马!”在“咴咴”的马嘶声中,所有人一起下马,边往这里来,边喊道:“洋人拿到哩?在哪呀?”
李忠义脸上一喜,急忙和阎大浪、陈永年迎接上去,三兄弟抱拳打拱道:“蓝英雄,一路鞍马劳顿,辛苦哩!”
蓝大顺回礼道:“说甚辛苦不辛苦?只要杀伐洋鬼子,我们义军弟兄万死不辞!”礼毕,复又说道:“你们纤班行啊,烧了六座洋庙庙,加这一座就七座哩,比咱义军还多烧了两座!哈哈哈哈……你们捉的洋鬼子呢?”
阎大浪说道:“在这哩,在这哩。”然后对手下弟兄和蛤蟆滩的父老乡亲们喊道:“皆都让开些,让开些,蓝英雄的义军过来哩……”
蓝大顺在李忠义的陪同下,一边打拱,一边向前走。
当他看到被岩子和杨子扭着膀子的洋人窦玛时,脸上没了笑容,顿时火冒三丈,“嗖”地从背后抽下鬼头大刀,喊了声:“灭尽鞑虏,杀伐洋人!”手起刀落,窦玛还没来得及讨饶,脑袋已经在地上打起了转转,脖颈上的血“呼”地喷出,溅了人们一头一脸。
“哈哈哈哈……”蓝大顺从地下拎起窦玛的首级,笑道:“快哉快哉!我黄河九曲十八滩,岂能容你洋人胡为?哈哈哈哈……”
风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蛤蟆滩的人们溅了一身血水,王荣诚等心里害怕起来,喊着“杀人哩,杀人哩……”如退潮似的,向四面八方散去。
李忠义本来是要当众审判之后,再处决这家伙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就此作罢,赞道:“好啊,大哥如此豪气,如此英武,佩服佩服……”说着,接过那颗人头,让泉子挑挂在高高的长杆之上。
陈永年上前来说道:“既然义军兄弟一路辛苦,快快去用餐吧!我们纤班的弟兄们,早就盼着你们过来哩!”
蓝大顺向四周瞅瞅,问道:“白龙那一支人马到了么?”
阎大浪瞅瞅义军队伍,抠着脑袋说:“哎呀呀,蓝英雄,我还以为你们两队人马合为一处过来了,咋嘛?你也没见到他们?”
蓝大顺边走边说:“这白龙,说他邪乎,就是邪乎,总是这样显头不显尾,神秘莫测……”想了想又说:“号称什么绿林豪杰,我看人家叫他白龙旋风,土匪流寇没甚大错……”
“好啦!好啦!”李忠义环视四周,见蛤蟆滩的人们早已离去,便提高嗓门对蓝大顺等人说:“蓝英雄,咱两彪人马这就汇合哩,都是自家兄弟,快去吃饭吧!”
义和团运动在黄河沿沿的蜂起,也同当年杀伐元朝有着惊人的形似之处:仿佛是一夜之间,各地的侠士、拳友振臂一呼,喊出了“讨伐洋人”的口号。一时之间,燃起了燎原大火。山东、山西、河南、河北、陕西……皆都纷纷成立了拳坛。
黄河三滩的义和团,盟主正是华山派领袖李道之道长。以武术宗派领衔,下分三个拳坛:第一坛坛主李忠义,率领着黄河纤班人马。第二坛坛主蓝大顺,是闯王李自成遗属,率领着各山头的反清义军。第三坛坛主白龙,是早年上华山学道的武界高人。得道之后,啸聚山林,号称绿林豪杰,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三坛人马,按计划本是在蛤蟆滩聚会的。李忠义这一坛和蓝大顺这一坛已经汇合,偏偏白龙旋风没有到来。
天色向晚,红霞满天。陈永年先为义军每人盛一大碗肉,倒一大碗酒,说道:“天下义和团是一家,兄弟们不要见外,敞开肚子吃喝呀……”
“别介,”蓝大顺站起来制止道:“既然说好了,还是等等吧——各路黄河英雄,总是只闻其声,难谋其面。而今眼目之下,咱三路人马在义和团的旗帜下聚会,太难得哩!再等等吧!”
李忠义见再等下去日头也落了,饭菜也凉了,便说道:“蓝英雄,就这么着吧,咱不等哩。”然后举起酒碗,长声长调对纤班和义军唱道:“咱义和团今日聚义——拿洋鬼子窦玛的脑袋祭咱战旗——都记住呀——咱旗帜上的八个大字——‘驱除鞑虏,灭洋扶清’……”
陈永年也为蓝大顺递上一碗酒,让他与李忠义碰碗。然而,蓝大顺却一把将那酒碗打落在地,吼道:“不行!不行!我们义军只赞成‘驱除鞑虏’四字,为甚要扶清?那清邦原是东北地区的蛮夷外族,与洋鬼子没甚两样!当年要不是卖国贼吴三桂引狼入室,这天下就是我大顺的!”
他这一顿咆哮,把纤班弟兄们说愣了:没人再吃了,也没人再喝了,大家静静的,仿佛空气也已凝固,只有黄河永无休止哗哗地流淌。
突然遇到这个情况,李忠义十分为难,将酒碗收起,给阎大浪递了个眼色。
“既然如此,”阎大浪说道:“都是自家弟兄,贵贱不要伤了和气。蓝英雄提的这问题,关乎义和团主旨大事,谁也定不了砣。以我之见,速速从华山上请下李道长来,他是咱义和团的盟主。五天之后,约定白龙那一坛也务必参加。按照规矩,一起去大槐树下听候公断。”
“行!”听得这话,蓝大顺说道:“就这么着吧,今天人也不齐,五日之后,咱鲤鱼娘娘庙见!”一边说,一边率领着义军离席上马,一溜烟消失在天际尽头。
第三章
义和团的弟兄们,黄河沿沿的乡亲们,为了娃娃不当亡国奴,为了一个崭新的世道不再有阴霾,咱要万众一心,共赴国难……
1天刚麻麻亮,在雄鸡“喔喔”的报晓声中,李忠义率领着河侠纤班,向鲤鱼滩挺进。
打老远,他们就看见了娘娘庙上的大槐树。陈永年拉着小不点的井子,给娃讲起了大槐树的故事。
阎大浪边走边说:“到哩,咱就在庙外扎营吧!”
李忠义向四下里瞅瞅,说道:“咱来太早了吧,看来那两坛人马还没有到哩。”纤班有个规矩,一般情况下,从不扰民生事,也不轻易进入庄子,他便大手一挥道:“停下!”命令队伍在庙外歇息。
“哇哇……哇哇……”
这时,庙里传来清脆的婴儿啼哭之声:在柔和的晨风中,一阵紧似一阵。
阎大浪和陈永年对视一下,大惑不解道:“咋嘛,这么早,庙里咋有娃在哭?”
李忠义也觉得不可思议,说道:“走,咱进去看看!”就和阎大浪并肩向庙里走去……
说起来挺蹊跷,五天前出生的河子,被阎赵氏抱进村里,又哭又闹,横竖不肯安宁,“这娃怪,跟咱认生哩。”她只好又抱回庙来,交给孔秀才和赵四爷。
赵四爷惦记着家里的一大摊事情,总是在唠叨:“我二嫂一老肚痛,怕是要生娃哩,我要赶紧回去呀!”
孔秀才更是焦急万分。然而,到处在闹义和团,天下大乱,沿河又出现了土匪流寇骚扰之事,实在无法成行,才被阎千山安排在庙里的厦房暂住。
这地方是黄河三滩修缮娘娘庙时,建立的驿馆,专门给香客们提供住宿方便,为三滩共享。
孔秀才整日如热锅上的蚂蚁,抱着河子转圈儿嚷叫:“这如何是好?我妹子去哩,这娃好歹也是李家的一个根苗啊!我不送他回去,亲手交给李老太爷,对得起谁?”
其实,阎千山本原本打算送他们走的,阎赵氏还特意预备下两袋红枣,让四哥带回娘家去,还给李家备了一份礼。可只过了一天,风声愈加吃紧起来。赵家临时被拉来划船的那俩厨子,专程回李家报信,居然被土匪杀死在了河滩上。
“国将不国……”孔秀才一时吓得战战兢兢,大骂“真是无法无天”,不敢再提回家之事了。
河子刚出生两天,阎赵氏哪放心得下?她每天拉着小姑阎玉水,早早就过来看望。
娃没有奶水,偏巧阎一石家的山羊产下羊羔,有些奶水,就靠这,小生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前几天,阎一石婆姨的病又犯了,一阵糊涂一阵清楚,炕头须臾不能离人,挤奶之事,只好由小小的鱼儿去干了。
当初,随着“叮当叮当”的响声,鲤鱼滩来了陕北的骡马帮,为阎一石运来了柳林堡红扑扑的女人。三袋新麦交割之后,他毛手毛脚将女人抱到自己炕上,起名曰阎柳氏——在大哥阎千山的主持下,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从此,他欢天喜地,对崭新的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希冀,干甚活计都劲头十足,还时不时冲着黄河唱一嗓子信天游。
有一回,人们正在坡上除草,忽然听见村里在喊:“土匪来哩,土匪抢人哩……”当阎千山、阎赵氏、阎一石、阎玉水等人从地里赶回村时,土匪早就跑掉了,阎一石那新婚婆姨,也不知所踪。
大家伙义愤填膺,举起锄头,拎起铁锹,呐喊着“打土匪、打土匪……”一气追到下游蛤蟆滩。进庄子细细打问,皆说没见土匪,又只好打道回府。
阎一石呼天抢地,吼道:“黄河呀,你是知道的,是谁掠走了我的婆姨?快告诉我呀……”
大约五月光景,在人们绝望之时,蛤蟆滩庄主王荣耀却着侄子王柱娃送信,说是在河滩发现了一个女人。
阎千山和阎一石赶紧带人前往——那女子果然就是失踪多日的阎柳氏。
回来之后,大家都十分奇怪,围在一起问她:“土匪咋样?是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咋掳走你的?又咋放了你的?”
“这……这……”她说不清自己是咋样被掠走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回来的,就告诉人们:“甚土匪不土匪,真是白面书生,会唱歌,会画画,可有学问呢!”
人们听得一头雾水。阎赵氏急切地问:“你咋哩?土匪把你弄哪去哩?匪窝在何处?土匪住的是啥样的山寨?吃些甚?用些甚?你可受罪哩?快说说呀,咱得报仇去!”
她摇晃着脑袋,打断阎赵氏的话说:“甚匪窝啊!我去了那里,瓜果李桃,山珍海味,骑马坐轿,要甚有甚……”还举着白生生的胳膊,做出敲鼓的样子:“咚咚咚……他们升堂哩……”
阎玉水暗地里拉了拉阎赵氏的衣角,附在耳朵上说道:“二嫂疯哩,甚事皆记不下,脑袋出问题哩。”
作为头人的阎千山,也说道:“她受刺激哩,不中用哩。大家这就把家伙放下吧,看来土匪是找不到哩,仇也报不了哩,该干甚干甚吧……”
在人们的叹息声中,阎一石接回了婆姨。
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她的腰身越来越粗,竟是怀上了娃娃,肚子日渐长大。
平日里,只要她走过,身后就有人指指点点:“这女人,被土匪闹哩,肚里的娃,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哩。”
听到人们的议论,先前性格开朗的阎一石,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为了解忧,大烟抽得更凶了;而且抽着抽着,就会把烟枪一扔,揪起婆姨的领子吼:“你快醒醒啊——告诉我土匪到底藏在哪?老子非把他鸡鸡割哩!”
“我说的,句句是实情啊!”阎柳氏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就是住在——高楼大院里啊。”
阎一石颓然地把女人放开,惨淡地说道:“真的废哩,满口胡话呀!”又心疼起来,自己骂自己道:“婆姨好好的,被土匪掳去,受了天大的罪,魂都被吓掉哩,她有甚错?我……贵贱要加倍对她好才行哩……”
虽说阎柳氏疯话连篇,阎赵氏和阎玉水等妯娌们并不另眼看她,村里有什么热闹事儿,常常叫着她;姐妹们去河滩洗衣浆被,也和她结伴而行。
有一次,阎赵氏边搓洗边问她:“弟妹,土匪就是土匪,哪会住厅台楼阁?你是不是记错哩?”
“嘿嘿……我不谝传子,不打黄腔,”她说道:“咋嘛?我是陕北人,说话你们听不懂?我……我……”话没说完,就停了洗衣,滚入水里。
阎玉水望着嫂子的大肚子,疑惑不解地问:“不到时间呀,你这是咋的哩?”
她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栗,在水中直打滚,叫道:“天呐……我怕是要生哩!”
阎赵氏、阎玉水和女人们一时吓煞,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她身上涌出血水,将河水染红,人痛苦地翻腾着,嘶叫着:“啊……啊……我听着鲤鱼娘娘说话哩——娃若出来,就唤做‘鱼儿’吧……”
阎赵氏等人听着这话蹊跷,面面相觑,慌忙应下,再搀扶她时,见人已经昏迷过去,在血水之中产下一个女婴,鱼儿似的光滑圆润……
娃挺怪的,刚生下来就睁着眼眼,不哭也不闹,摇晃着水淋淋的小脑袋,惊奇地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阎玉水惊奇地说:“这女娃,许是鲤鱼娘娘投胎转世,生在水里,得了圣谕,稀罕死人哩!”
女人们七手八脚,慌忙从水中捞起母女俩。
在回村的路上,阎赵氏猛一回眸,大喊道:“我看见鲤鱼娘娘庙放光哩……”阎玉水等人回头时,却没看到什么。
“了不得,了不得,”阎赵氏大喊大叫:“这娃奇啊,得好生待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