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涡 作者:刘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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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度过。他变得太严肃了。
一天晚饭后女儿小心翼翼地走近书桌,站在他椅子旁边。他冲女儿笑笑。
“什么事,小玲?”
“能有什么事,想看看爸爸吃了多少学问,又没有老师逼着,干吗那么用功?”
“跟弟弟玩儿去,爸爸忙。”
“你什么都不管,小磊学坏了你知道吗?”
“打架了?”
“昨天放学,我看见他在楼后边的花池子里抽烟,像小偷一样……”
“怎么不早告诉我?”
“妈不让告诉你,说你工作太累情绪不好,怕让你分心。”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儿粗暴恍惚。他想干点儿什么,想在这个平稳的家庭里干点儿什么。他渴望发泄。
他把儿子从电视机前揪起来,细细的小胳膊在他手里挣扎。他没有打过孩子。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但没有阻拦。
他不知如何下手。恼急之中拳头触了儿子的背,瘦弱的身腔里发出可怕的咚咚的声音。儿子跌进过厅,没有哭,好半天才爬起来,眼泪白花花闪光就是不往下掉。
“叛徒!”小磊仇恨地望着姐姐,“你答应不告诉爸爸,你答应了!”
小玲脸涨得通红,吓得不知所措。妻子把小磊揽到怀里,不满而又胆怯地看了看周兆路。
“妈,你们答应了不告诉他……”
儿子终于放声大哭,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妈妈怀里摇来摇去。他一定非常伤心。全家都被这伤心的气氛笼罩了。周兆路有点儿后悔,他不敢看他们。
夜里他感到了妻子的焦虑。她的体贴很小心,怕惹他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上级闹矛盾了吧?”
“怎么会。”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干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们道歉,小磊会恨我吗?”
“不会的,他可能要怕你了……”
周兆路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人难受。他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让她害怕了。他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他在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他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周兆路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床太响,他们又不想中止。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干净的地毯。
“像野兽一样!”
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他正是一头野兽。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兽。野兽有野兽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的阴阜上有一团肮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他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他这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他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是人,是一堆腐肉!
后来得知老妇人是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周兆路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倒一点儿也不让他感到幼稚。他一直这么想。他的确爱着自己。
“像野兽一样!”
这阴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他无可奈何。
他向儿子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打人。他很慈爱。
“你抽烟是不对的,知道它的害处吗?”
儿子不理他。一家人都默默不语。他好像不论干什么都已经不能被他们所理解。他的家庭如此脆弱,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背地里做的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想像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去香山看红叶吧?”他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他对红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黄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他们乘索道车到了山顶。从鬼见愁举目东望,城市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无边无际的庞大。研究院在城市北部,根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他怎么活着,干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野使他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他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他用不着怕他们。
在香山顶上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好。孩子们也活跃了,拉着他的手在下山的小道上嬉笑奔跑。妻子顿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的确像个老太婆了。周兆路心里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他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露水重重的草地里,他们紧靠着一棵小树。她认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光滑的皮肤上是化学品浓烈的香味儿。
对不起妻子。没有别的。对不起就是对不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弃她而去。她给了他一双儿女,事业上的成功有她的心血,他的奋斗是献给她和孩子的。抛弃这一切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离开香山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兆路想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蒙在幸福上的那片阴影抹去。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也许应该结束了。
几天之后,当又一次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决心十分脆弱。陷阱不是那么容易爬出来的。借口很多,但在说出来之前他自己就先把它们抹煞了。
他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淫荡的躯壳。
“这是最后一次!”
他郑重地告诉自己。他希望用行动暗示她这无论如何也是最后一次。但他的行动却意外地温柔,像所有身不由己的情夫一样。类似自杀一样的情绪使他短暂地陶醉在这种幽会里。他不知道别的误入歧途的男人会不会在享乐中产生那种彻底的绝望,那种自暴自弃的荒唐感觉。诱惑在这里成了难以战胜的东西。
“这是最后一次!”
带着同样的决心,在十一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了第三次。楼房已经生了暖气,卧室里家具齐全。华乃倩的老同学从一个小巧的镜框里看着他们。她的确像个老姑娘,照片照得愁眉苦脸。她每个星期天来这里照看一下,这是华乃倩说的。但周兆路总担心她会在不适当的时候敲起门来。
可以躲进壁橱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掉。他的确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事后喝了一杯红茶,茶叶是自己带来的。喝完把茶叶倒进厕所冲掉,将别人的杯子仔细地洗干净。
他要赶回家去吃晚饭。
“下一次什么时候?”
她横在床上,迟迟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走以前还要温存一下。他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事情做得从容不迫。她的要求很怪,但他不让自己吃惊。他不多说什么,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说:“我爱你!”他只是一一响应,仿佛在设法让她安静下来。
应该结束了。他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只是有一种玩弄她的感觉。上一次临走前,她光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突如其来地对他说:“兆路,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正怀着罪恶感默默地穿衣服。
“他……阳萎。”
说这个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他惊呆了。他看出整个事情都滑稽起来。她在玩弄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是合适的性的对象。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义,他的荒唐感达到了顶点。肉体的诱惑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更强烈的程度。他的自责反而减轻了。她洁净的身子变得单纯,仿佛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工具。他再也不用为它战栗了。
“问你呢,下一次什么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
“兆路,我们别分开,我爱你……”
他觉得很可笑。他亲她的眼睛、嘴巴,觉出了心情上的微妙变化。她的美丽仍旧使人动心,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魅力。她是他的一个玩物。她根本不会真正爱他,他也是。有了这前前后后的情景,爱已经不可能存在,爱淹没在简单的欲望里了。
离开了那座楼房,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不是,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结束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要绝对保守秘密,之后更要销声匿迹,把这段私情彻底埋葬。相信她也不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的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爱惜。
他不爱她。
周兆路觉得轻松了。
第八章
部里传出消息,周兆路的《证之研究》已经肯定可以获得本年度的优秀论文奖。研究院只有这一项个人奖。全国中医系统得此殊荣的人据说不会超过五名。消化系研究室刘副主任的论文在角逐中失败了。
“老周,祝贺你。”
“我没有想到会得奖,鱼目混珠罢了。”
“你冲破了老家伙们的围困,这是中年人集体的胜利……”
老刘很真诚,周兆路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可怜这个老对手,这个人干得比他还苦,但总是不走运。
“明年看你的了……”他说。
“走着瞧吧。”
“你行!”
“我当然行。再一次祝贺,祝你好自为之……”
老刘的眼睛里终于流露了一丝隐情。嫉妒,不服输,还有淡淡的悲哀。这使周兆路感到了更大的愉快。他当然会好自为之,他知道该怎么做。无须别人指点。
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处事待人要更加谦谨。虚心的受惠者是虚心者本人。这样做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华乃倩提出要庆贺一下。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温情脉脉,似乎真的在为他喜悦。她不妨为他喜悦,但他的事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是胜利者无足轻重的点缀,是命运给他安排的赏心悦目的小小插曲。
他有权享受她。
元旦前夕,各室大扫除。周兆路在厕所遇上了党委书记。他正在洗拖把,书记从挡板里钻出来,愣了一下。他没有注意。书记是个随和的老人,很器重知识分子,但年轻的业务干部们免不了拿他开开玩笑。
“小周,你们室工作总结搞完了吗?”
“完了,打印好了给您送一份儿。”
“好的、好的……”
书记一边系裤子一边憨厚地冲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着拖把走出办公室,发觉老人仍在走廊里转悠。他一定有什么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问。
“哪里!小周……搞完卫生,咱俩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习惯,多么严肃的谈话都是“聊聊”。评职称那次他们聊过,老书记让他切勿骄傲,当了研究员要干更多的工作,因为几百个资历相当的人都盯着他。
他的言谈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总有好事。入党、提升副主任,这一次谈什么呢?
气氛不大对头。老书记眼里有东西。周兆路本能地紧张起来。
“你业务上很突出,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入党时间比你长,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要谨慎,再谨慎,小心跌交子……”
“我明白,但是……”
“各个方面都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有些事情稍一不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您指的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镇静,镇静!他命令自己,但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
“人一突出,会招来各种目光,许多人都有这方面的教训。”书记想把话题绕开去。
“您别绕圈子了,我哪儿不对请批评,保证虚心接受!”
周兆路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船就要翻了,也许已经翻了。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常空虚的感觉。他的抵抗不过是虚张声势。
“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儿薄。”老书记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样瞧着他,“上次到通县医院讲课,你收了讲课费?”
“收了。”
“有人告你贪得无厌,利用上班时间出外讲课还要高价。”
“部里有文件,可以领取报酬。”
他显得很激动,但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后尽量利用业余时间就是了。”
“那我的价钱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谈了,你心里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稳重,不用纠缠,但要引起注意,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从书记屋里出来时有一会儿脚步发飘,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差点儿喊出:“这是造谣!”而那时老书记并没有说什么。他以为他会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儿的书记险些害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该死的老好人儿!
不过,讲课的事会不会是借口?他是否别有所指?谣言或不是谣言,他信吗?别人信吗?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来。
有人乐意听到他的丑闻。他出乖露丑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华乃倩把他拖进了这个危险境地。她勾引了他,让他用名誉、地位来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整个勾当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连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谁有可能告发他。
他得在敌意中小心做人。
敌意是熟悉的东西。他这个土包子刚到城市上大学时,同学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裤子是粗布做的,袜子上打着补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使别人在竞争中失败的时候,他的山里人特征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变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敌意不能改变他的前程,他是一个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员在单位没有任何变化。他笑着、忙碌着,有条不紊地干他应做的事情。
论文得的是一等奖。电视新闻里有发奖会的镜头,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闪现了一下。女儿和儿子看到了,妻子没有看到。她弯着背坐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情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他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