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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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澳中对这个地方相当熟悉,十几年来他至少把两百多个犯人送进了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有深入看守所的内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简单,一进大门,把人犯移交给所方,他们就算完成了任务,因此看守所里从所长、政委到普通的警务工作人员一个个虽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办公区以内的世界对他还是充满了神秘。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觉得这里竟的人人心悸,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她进了聋哑世界,甚至连自然的声音也没有。这里不但拒绝人,也拒绝自然。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来看守所,一路上他这车声枯燥不息的蝉鸣到了这里突然消失,他这才发现,整个看守所里竟然没有一棵大树。他惊诧了很多年。
现在,当他夹着囚服和被褥在干事员的带领下走向新的归宿的时候,内心的世界忽然颠倒了过来,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个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虽然自己没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为犯罪的心里却不可思议的出现在思维中。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脚是犯罪的脚,他低着头的姿态是犯罪的姿态,考虑问题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他惊讶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内为什么没有大树,因为自己一看见树首先想到的是攀树逃跑!
甲……乙……丙……一列列的监房在眼前排开,干事姓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号监房前。房门是一块厚厚的铸铁板,用一根粗大的铁棍查哨牢牢的锁着;门下不是个长方形的洞,也有小铁门关着,插着插销;铁门上不是一个窥视孔,小小的薄铁片盖着。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盗门的猫眼。我怎么会安上这个东西,把家里布置成监狱的模样?
咣当!大铁棍插销被重重的抽了出来,发出一声巨响,韩干事推开门走了进去。昏暗的监号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占据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积的大通铺,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个人,一齐向这边望着,一个个表情木然,韩干事一进去,犯人们一起站正。
“高雄。”韩干事说。
“到。”纷乱的人头里有个声音响亮地回答。
“还认识吧!”韩干事笑了,“这位是李所长,当初要不是他,你那能这么快到这里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到一块了,李所长初来乍到,你该好好招呼招呼才对。啊?哈哈?”
人丛里没有声音,犯人们沉默着,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韩干事出去后,有人问:“你是哪个李所长?大溪乡的李崇明还是神农镇的李澳中?”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个犯人说,“肯定是李崇明。你这家伙受贿受了这么多年才进来这里受,也不亏本了。”
“不。”一个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哗……犯人们炸了锅:“李澳中!不会吧!李澳中也会犯罪……也会进看守所?嘻,这回心里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个腐败局长还过瘾!”
“哈,丹邑县的领导真他妈伟大!把李澳中也弄了进来!”
犯人们兴高采烈,高兴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铺上不住地鲤鱼打滚。正喧闹,房顶传来了脚步声,屋顶的铁窗上露出巡逻武警的脸:“干什么!老实点!再嚷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滚回铺位上一言不发。李澳中把铺盖扔到床上,旁边一个小瘦子立刻说:“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闭了嘴,向后缩回了脚。
“嘿嘿……”一个人冷笑了起来,“果然是刑警队队长,脱下了虎皮还吓唬人。”李澳中寻声望去,他看见了高雄。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杀死杜维安,打残李澳中。”高雄目光阴冷地和他对视着,阳光穿过屋顶的铁窗,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李澳中看见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铁锨给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队办的最后一个大案。
高雄是南乡宋桥村的小学教师。宋桥村是个贫穷的小村,村长叫宋玉喜,就是这个宋玉喜,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当了六年村长竟然捞了八十多万。用他的话说,宋桥村就是我的工厂,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话说,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比土匪还凶残,比流氓还无耻,比吸血鬼还恐怖。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看得上的,没一个能逃得了他的魔掌,连他嫂子都没放过,活生生把他哥气进了棺材。根据公安局后来的调查,他担任村长期间,曾奸污妇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贪污40多万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残16人,致死2人。村民们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钱给摆平了。公安局关心的并不是这一千多次的上访,他们关心的是后来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这个宋玉喜后来终于搞出了大事。高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万元的外债,托了无数次媒,终于娶到了一个外地的姑娘。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个月后,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姑娘给强奸了,当时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死在了医院。高雄当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给村治安队给抓起来吊打。
高雄养好伤以后发誓要报仇,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炸药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药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刚巧宋玉喜不在,就狭持了他十二岁的独苗儿子要他以命换命。宋玉喜当然不干,报了110,李澳中带人赶到时,乡派出所的人马和高雄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树上,右手拎刀,左手拉着炸药包的导火线,精神已濒于崩溃。
“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断了他的回忆,冷森森地说,“我说把孩子给你,只求你让开一条路让我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可你就是那样站着,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让开就没有任何人敢挡着我。我求你,头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让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无边的痛苦在眼前围绕:“我对你说,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挣到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临死前挣回做男人的尊严。我只有这一点心愿,一个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横流,“在这个监号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让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
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动。李澳中和他对峙,吸引着他的主意,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上了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只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2
犯人们不知不觉已经围到了他旁边。屋角的阳光早已隐去,留下一片雾一样的朦胧。铁窗旁的灯亮了,监号里照得雪白。众人的影子静静地缩在地上、铺上、墙上。
吱,一阵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响起,牢门下部的小铁门开了,做外工的犯人送来了晚饭,馒头、稀饭和咸菜。同时送来的还有发给李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铝碗和铝汤勺。
饭静静地摆在地上,犯人们盯着饭碗没人动。“吃罢。”高雄摆摆手。犯人们一拥而上,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点,李所长也不会跟咱这些囚犯争这种狗屎的。”
李澳中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早已饥肠轱辘,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过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的确伸不出手去抓馒头。一个犯人打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给高雄端到铺上,又从旁边的水池边取出一只碗端给他,里面是一份红烧豆腐,大概是上一顿专门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汤,说:“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坚守一种东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了这一样可以放弃那一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坚守一样——尊严。到了号子里我才明白这一点,在外面一个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权力和金钱,所以我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到了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一种力量,力气。你看他们,这瘦子是诈骗犯,这胖子是国家干部,这戴眼镜的吸毒,这喝汤呼噜响的人喜欢强奸小姑娘,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退化,全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严的人。”
“哈哈,这地方实在不错,是全中国惟一农民能够当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国家干部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向农民叫爷的地方。”
犯人们希里呼噜吃完了饭,连口饭渣也没给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里恼火但是无计可施,恨不得有人挑衅借机狠狠揍他们一顿。一吃完饭,牢房里边忙碌起来,犯人们纷纷从铺盖下面翻出怪模怪样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条写了起来。他们竟然还有墨水。
李澳中正惊讶,啪嗒一声,屋上的天井里落下一个纸团,小瘦子诈骗犯连忙捡起来,一看,双手递给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这“信”,对李澳中说,“你瞧,在这儿我还有老婆!”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当然,暂时还没见过面。隔壁是女监,找个安慰吧!没法眉目传情,只好鸿雁传书了。”
李澳中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铺好了睡铺躺下睡觉,不再理会他们。蒙眬间,房顶响起了嗡嗡声,值夜班的干事关上了天井的电动门,只留下铁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贴在墙上。
“起来起来。”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团团围在他面前。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露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李澳中认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他对看守所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记得隐约听人说起过,新犯人一进监号,首先得走过场,本地话叫“滚场子”,经过牢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各种仪式的考验,才会被犯人们认同。“天葬”他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
李澳中决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强奸犯和诈骗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两人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了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
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国家干部”庄严的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他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死鱼一样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不算!不算!”“国家干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么会支地?重来。工作必须严谨,哪能这么马虎。”高雄微笑点头,犯人们又把他举了起来。众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过来,两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强奸犯和瘾君子的脑袋,一使劲,两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倒了下去。此时后面的人已松开了他的双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两人身上。
犯人们呆了:“他妈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烧饼!”犯人们愤愤不平地跳上了通铺,向跳水一样扑压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妈。”强奸犯喊,“我们俩还在他底下呢!”
“忍着点吧!”众人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了厚厚的肉堆。两次的天葬已经震伤了李澳中的内脏,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块从空中猛砸,他眼前开始发黑。第六个人压上来时背上已经压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溅了下面的瘾君子一脸。
“烙、烙、烙烧饼,烙成的烧饼给谁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还在欢唱,“……给我们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强身!开胃!大便通!”
“操……还唱……出……出人命啦!”瘾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并没给压在正下方,和强奸犯交叉躺着,李澳中压住他们俩下半身,脑袋顶住他的肚子。
犯人们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铺看了看:“呵,真不经压,吐血了。好,我说过只打残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马,下来罢。”
最上面的“国家干部”太胖,往侧面一翻身,烧饼们不稳了,轰地坍塌下来,叽里咕噜滚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晕了过去。
“扶他起来。”高雄不耐烦地摆摆手,“洗净他脸上的血迹。”
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了开去。
“你不是昏了吗?”犯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语,“他还能起来?”
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犯人们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汉子!”
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耳光。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