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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连城璧外编-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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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
  近日有一才士听见人说,只是不信,及至亲到闽中,看见此树,方才晓得六合以内,怪事尽多,俗口所传、野史所载的,不必尽是荒唐之说。因题一绝云:并蒂芙蓉连理枝,谁云草木让情痴?人间果有南风树,不到闽天那得知。
  看官,你说这个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发不足怪了。
  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夫妻,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睡眼。嘉靖末年,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有个廪膳秀才,姓许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少年时节,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龙阳,有许多长朋友攒住他,终日闻香嗅气,买笑求欢,那里容他去攻习举业?直到二十岁外,头上加了法网,嘴上带了刷牙,渐渐有些不便起来,方才讨得几时闲空,就去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莆田县中的名士。到了廿二三岁,他的夫星便退了,这妻星却大旺起来。为甚么原故?只因他生得标致,未冠时节,还是个孩子,又像个妇人,内眷们看见,还像与自家一般,不见得十分可羡。
  到此年纪,雪白的皮肤上面,出了几根漆黑的髭须,漆黑的纱巾底下,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态度又温雅,衣饰又时兴,就像苏州虎丘山上绢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风前,飘飘然有凌云之致。你道妇人家见了,那个不爱?只是一件,妇人把他看得滚热,他把妇人却看得冰冷。为甚么原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为命,与北为仇。常对人说:“妇人家有七可厌。”人问他那七可厌?他就历历数道;”涂脂抹粉,以假为真,一可厌也;缠脚钻耳,矫揉造作,二可厌也;乳峰突起,赘若悬瘤,三可厌也;出门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厌也;儿缠女缚,不得自由,五可厌也;月经来后,濡席沾裳,六可厌也;生育之余,茫无畔岸,七可厌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无一毫假借,从头至脚,一味自然。任你东南西北,带了随身,既少嫌疑,又无挂碍,做一对洁净夫妻,何等不妙?”听者道:“别的都说得是了,只是’洁净’二字,恐怕过誉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为不吉;那好此道的,闻来别有一种异香,尝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听者不好与他强辩,只得由他罢了。
  他后来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个种子。有个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倒央人来做媒,成了亲事。
  不想嫁进门来,夫妇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内,进房数次,其余都在馆中独宿。过了两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产痨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寻个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儿子叫他领去抚养,自己同几个家僮过日。
  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访了多时,再不见有。
  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为甚么没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虽有看得过的,那肌肤眉眼,再不能够十全。也有几个做毛遂自荐,来与他暂效鸾凤,及至交欢之际,反觉得珠玉在后,令人形秽。所以季芳鳏居数载,并无外遇。
  那时节城外有个开米店的老儿,叫做尤侍寰,年纪六十多岁,一妻一妾都亡过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唤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
  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在褓之时,人都叫他做粉孩儿。长到十四岁上,一发白里闪红,红里透白起来,真使人看见不得。
  兴化府城之东有个胜境,叫做湄洲屿,屿中有个天妃庙。
  立在庙中,可以观海,晴明之际,竟与琉球国相望。每年春间,合郡士民俱来登眺。
  那一年天妃神托梦与知府,说:“今年各处都该荒旱,因我力恳上帝,独许此郡有七分收成。”彼时田还未种,知府即得此梦,及至秋收之际,果然别府俱荒,只有兴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于天妃诞日,大兴胜会,酬他力恳上帝之功。
  到那赛会之时,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无论黄童白叟,没有一个不来。
  尤侍寰一向不放儿子出门,到这一日,也禁止不祝自己有些残疾,不能同行,叫儿子与邻家子弟做伴同去。临行千叮万嘱:“若有人骗你到冷静所在去讲闲话,你切不可听他。”
  瑞郎道:“晓得。”竟与同伴一齐去了。
  这日凡是好南风的,都预先养了三日眼睛,到此时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带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少年经过,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信息,登记明白,然后远观气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个暗号。
  你道是甚么原故?他因合城美少辐辏于此,要攒造一本南风册,带回去评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张美童考案,就如吴下评骘妓女一般。
  尤瑞郎与同伴四五人都不满十六岁,别人都穿红着紫,打扮得妖妖娆娆;独有瑞郎家贫,无衣妆饰,又兼母服未满,浑身俱是布素。
  却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几分眼力,偏是那穿红着紫的,大概看看就丢过了,独有浑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要进不放他进,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缠个不了。
  尤瑞郎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等到赛会之时,挨挤上去,会又过了,只得到屿上眺望一番。
  有许多带攒盒上山的,这个扯他吃茶,那个拉他饮酒,瑞郎都谢绝了,与同伴一齐转去。
  偶然回头,只见背后有个斯文朋友,年可二十余岁,丰姿甚美,意思又来得安闲,与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着瑞郎一同行走。瑞郎过东,他也过东;瑞郎过西,他也过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准准跟了四五个时辰,又不问一句话,瑞郎心上甚是狐疑。
  及至下山时节,走到一个崎岖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脚踏去,几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边,一把搀住道:“尤兄仔细。”
  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轻轻摸了几摸,就如搔痒的一般。
  瑞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白是惊白的,红是羞红的,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对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交直滚到山下。请问尊姓大号?”那朋友将姓名说来,原来就是鳏居数载、并无外遇的许季芳。彼此各说住处,约了改日拜访。说完,瑞郎就与季芳并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处,方才作别。
  瑞郎此时情窦已开,明晓得季芳是个眷恋之意,只因众人同行,不好厚那一个,所以借扶危济困之情,寓惜玉怜香之意,这种意思也难为他。莫说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难得。今日见千见万,何曾有个强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处朋友就罢,若要相处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许。”想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脱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两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一条白绫汗巾,一把重金诗扇。
  你道是那里来的?原来许季芳跟他行走之时,预先捏在手里等候,要乘众人不见,投入瑞郎袖中;恰好遇着个扶跌的机会,两人袖口相对,不知不觉丢将过来,瑞郎还不知道。此时见了,比前更想得殷勤。
  却说许季芳别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痴,思想兴化府中竟有这般绝色,不枉我选择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时,见他微微含笑,绝无拒绝之容,要相处他,或者也还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况且这样异宝,谁人不起窥伺之心?纵然与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处别人,毕竟要使他从一而终,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户人家,无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万一是旧家子弟,不希罕财物的,我就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想到天明。正在出城访问,忽有几个朋友走来道:“闻得美童的考案出来了,贴在天妃庙中,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就与众人一同步去。
  走到庙中,抬头一看,竟像殿试的黄榜一般,分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众人赞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见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个道;”可惜许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时节的姿容留到今日,当与他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季芳笑了一笑,问众人道:“可晓得他家事如何?父亲作何生理?”众人中有一个道:“我与他是紧邻,他的家事瞒不得我。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将来一定要受聘的。当初做粉孩儿的时节,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气吹他大来。如今虽不曾下聘,却是我荷包里的东西,列位休来剪绺。”季芳口也不开,别了众人回去。思想道:“照他这等说,难道罢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连忙写个晚生贴子,先去拜他父亲,只说久仰高风,特来拜访,不好说起瑞郎之事。
  瑞郎看见季芳,连忙出来拜揖。季芳对侍寰道:“令郎这等长大,想已开笔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识字记帐,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领。”季芳、瑞郎两人眉来眼去,侍寰早已看见,明晓得他为此而来,不然一个名士,怎肯写晚生帖子,来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当不知。三人坐了一会,分别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随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谅他决来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见之时,少不得有许多谦恭的礼数,亲热的言词,坐了半晌,方才别去。
  看官,你道侍寰为何这等没志气,晓得人要骗他儿子,全无拒绝之心,不但开门揖盗,又且送亲上门,是何道理?要晓得那个地方,此道通行,不以为耻;侍寰还债举丧之物,都要出在儿子身上,所以不拒窥伺之人。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该任凭瑞郎出去做此道了,为何出门看会之时,又分付不许到冷静所在与人说话,这是甚么原故?
  又要晓得福建的南风,与女子一般,也要分个初婚、再醮。
  若是处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一样的明婚正娶;若还拘管不严,被人尝了新去,就叫做败柳残花,虽然不是弃物,一般也有售主,但只好随风逐浪,弃取由人,就开不得雀屏,选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不废防闲,也是韫椟待沽之意。
  且说兴化城中自从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晓得尤瑞郎是个状元。那些学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鹅肉吃,其余略有家事的人,那个不垂涎咽唾?早有人传到侍寰耳中。
  侍寰就对心腹人道:“小儿不幸,生在这个恶赖地方,料想不能免俗。我总则拚个蒙面忍耻,顾不得甚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身背上有三百两债负,还要一百两举丧,一百两办我的衣衾棺椁,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来聘,不然教他休想。”
  从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门,连面也不许人见。
  福建地方,南风虽有受聘之例,不过是个意思,多则数十金,少则数金,以示相求之意,那有动半千金聘男子的?众人见他开了大口,个个都禁止不提。
  那没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后庭料想不是金镶银裹的,’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便除了这个小官,不用也罢。”那有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年纪还不曾二八,且熬他几年,待他穷到极处,自然会跌下价来。”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节,又迟了几时。只是思量许季芳,不能见面,终日闭在家中,要通个音信也不能够。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来,求医不效,问卜无灵。
  邻家有个同伴过来看他,问起得病之由,瑞郎因无人通信,要他做个氤氲使者,只得把前情直告。
  同伴道:“这等何不写书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设处五百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就研起墨来,写了一个寸楮,钉封好了,递与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寻季芳,问到他的住处,是一所高大门楣。
  同伴思量:“住这样房子的人,一定是个财主,要设处五百金,料也容易。”及至唤出人来一问,原来数日之前,将此房典与别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问了城外的住处,一路寻去,只见数间茅屋,两扇柴门,冷冷清清,杳无人迹。
  门上贴一张字道:
  不佞有小事下乡,凡高明书札,概不敢领,恐以失答开罪,亮之宥之。
  同伴看了,转去对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们上的字明明是拒绝你的,况且房子留不住的人,那里有银子干风流事?劝你及早丢开,不要痴想。”瑞郎听了,气得面如土色,思量一会,对同伴道:“待我另写一封绝交书,连前日的汗巾、扇子烦你一齐带去。若见了他,可当面交还,替我骂他几句;如若仍前不见,可从门缝之中丢将进去,使他见了,稍泄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瑞郎爬起来,气忿忿的写了一篇,依旧钉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齐交与同伴。同伴拿去,见两扇柴门依旧封锁未开,只得依了瑞郎的话,从门缝中塞进去了。
  看官,你道许季芳起初何等高兴,还只怕贿赂难通;如今明白出了题目,正好做文字了,为何全不料理,反到乡下去游荡起来?要晓得季芳此行,正为要做情种。
  他的家事,连田产屋业,算来不及千金。听得人说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礼,喜之不胜道:“便尽我家私,换得此人过来消受几年,就饿死了也情愿。”竟将住房典了二百金,其余三百金要出在田产上面,所以如飞赶到乡下去卖田。恐怕同窗朋友写书来约他做文字,故此贴字在门上,回覆社友,并非拒绝瑞郎。
  忽一日得了田价回来,兴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开开大门,一脚踏着两件东西,拾起一看,原来就是那些表记。当初塞与人,人也不知觉;如今塞还他,他也不知觉;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个小小伎俩。
  季芳见了,吓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亲看见,送来羞辱他的;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来回覆他的,那一处不疑到?
  把汗巾捏一捏,里面还有些东西,解开却是一封书札。拆来细看,上写道:窃闻有初者鲜终,进锐者退速。始以为岂其然,而今知真不谬也。妃宫瞥遇,委曲相随;持危扶颠,备示悯恤。归而振衣拂袂,复见明珠暗投。以为何物才人,情痴乃尔,因矢分桃以报,谬思断袖之欢。讵意后宠未承,前鱼早弃。我方织苏锦为献,君乃署翟门以辞。曩如魍魉逐影,不知何所见而来?今忽鼠窜抱头,试问何所闻而去?君既有文送穷鬼,我宁无剑斩情魔?纨扇不载仁风,鲛绡枉沾泪迹。谨将归赵,无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骇道:“原来他寄书与我,见门上这几行痨字,疑我拒绝他,故此也写书来拒绝我。这样屈天屈地的事,教我那里去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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