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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镜子 万方 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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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吧。〃〃刚找的?〃〃哈,你说什么呀!早就有了,可能都快结婚了吧。〃孙丽狡猾地一笑,〃这可是我猜的,算是我的预言,走着瞧。〃孙丽睡着以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孙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被子里,仰面朝天一动不动,那直挺挺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吓人。她的心里在沸腾,她想到自己怎么思前想后受尽折磨,怎么下决心,压住自己的感情,而那些思想原来是痴心妄想啊!她的胸口憋闷极了,感情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使她心怀痛恨,她恨自己,恨张波,恨姐姐,恨那个她没有见过的美国人,恨得她手脚冰凉直哆嗦。她感到很冷,就摸黑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大衣盖在被子上,她想知道是几点了,又一想,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男人原来都这么可恨,没心肝,混蛋!她在心里恶毒咒骂,小罗不也是一样的吗!他寂寞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她呢,就颠颠地跑去。她忽然想起他和妻子的照片就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一股气恼和屈辱让她两眼发黑,喉头哽咽。孙燕觉出自己哭了,可也觉得无所谓,使劲拉起被子把脑袋蒙上。黑暗里她的呼吸潮哄哄热乎乎的,她无声地哭着,人昏昏沉沉,一种温和的思绪渐渐代替了激动的思绪,总会有好人的,应该有,应该有幸福,爱情,起码是真诚的感情吧。没有欺骗。
  夜静得要命,静得可以听见一种低微的嗡嗡声。孙燕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倾听着。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可是闭上一会儿还是又睁开。后来,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成灰色,又过了一阵子,闹钟响了。那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


  
  从都都走后又过了两年多,八月末的一天,孙燕和妈妈站在阳台上,看着地面上变得很小的人和移来移去的车子,那些五六层的楼像趴在地上的玩具似的。
  〃这楼真叫高,哟,看见没有,那不是西山吗!〃孙燕扭过头去,在远远的天边上有一条发青的长影子,那当然就是西山。说不上什么原因她的心里一喜,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一种宽广辽阔的景象。好啊,她想,这阳台,这新房子真好。她自己的房间也很好,四四方方,墙壁雪白,从窗子里能看得那么远,阳光充足,空气轻轻流动,城市在下面发出声音,新的生活开始了。
  这两年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张波结了婚,爱人是和他同一单位的研究生,现在他和孙燕家几乎没有来往了。小罗半年前终于调到深圳,孙燕接到过他的两个电话,都是在上班时间,一会儿就有人进他的办公室一下,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孙燕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毕竟他还没有把她忘到脑后,不是人一走茶就凉。小罗感觉到孙燕对他心存怨气并没有在意,也不勉强她,孙燕隐隐有些失落,但两个人从来也没有伤和气。
  孙燕曾经想过要找张波谈谈,当时那愿望非常强烈,好像性命攸关似的,今天看来她简直有点不理解自己。现在她成熟了,以前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甚至不那么真实了。一切都在变,最最可怕的变化是变老,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四十岁一步步走近,好像一个越来越熟、关系越密切的人走到她的生活里来。孙燕并没有觉得恐慌,可还是有紧迫感。现在她习惯了在介绍人的安排下去赴约会,见不同的男人。他们有不同的职业,模样长得千奇百怪,令人失望。当然也有不错的,甚至有让孙燕动心的,可同样也会让她伤心,让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够好,缺乏吸引力。不过孙燕的性格没有变,仍旧爱笑,显得比同年龄的女人活泼得多,她的心并没有老。
  几天前周红娜到孙燕新搬的家来玩,她和孙燕一直是朋友,孙燕的妈妈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感叹日子过得真快,老头都退休了,分了这套房子。周红娜说房子真好,真大,阿姨您该好好享享福了。孙燕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压低声音:〃小周哇,你和孙燕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得帮帮她,她今年都……哟,瞧瞧你这手,真是双大手。〃这时,孙燕端着沏好的茶在门口站住,两眼从眼皮底下使劲盯住母亲。母亲有点尴尬,做出无辜的样子:〃你看我干吗?好,我走我走。〃妈妈走出去,孙燕关上了门,周红娜笑了。孙燕也觉得挺逗,笑着说:〃你看她还转得挺快,还什么这双大手。〃想到妈妈这么胡说一气,她哏哏笑出了声。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周红娜问:〃有个人,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谁呀?〃周红娜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孙燕的眼光有点奇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似的。孙燕〃啪〃地打了她一下:〃说呀,谁?〃〃潘树林,还记得吗?〃孙燕当然记得潘树林,而且记得很清楚。有一阵子,在她伤心沮丧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起最初的那场恋爱,觉得那时候多么天真,糊里糊涂的,又是多么无忧无虑。时光一去不返,那个潘树林不知道怎么样了。
  现在孙燕从周红娜口中知道了潘树林的情况。他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七月里他的爱人因为癌症去世了。
  孙燕的第一个反应是为潘树林感到难过,死去亲人是可怕的,她连想都不敢想。周红娜还告诉她潘树林和他爱人感情挺好,他爱人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女人,家里的一切事情从来都不用潘树林操心,这下他一个人简直抓瞎了,又难过又上火。
  孙燕听着,内心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既可怜潘树林又有点乐滋滋的,真是怪极了。
  果然周红娜的大脸上铺开了笑容,她说出了来的目的,想再当一次介绍人,让孙燕和潘树林见面。孙燕竟爽快地同意了。
  过了一天,孙燕自己去了潘树林家。乍一看潘树林还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变化,孙燕想也没想就说:〃哟,你怎么还那么黑呀!〃说完连忙捂起嘴,咯咯直笑。
  潘树林的家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子,他现在在轻工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当副主任。孙燕觉得他过得马马虎虎,屋子里一点看不出舒适和美观,而且他这个人还有点土气似的。
  〃你女儿呢?〃孙燕问。
  〃上学去了,上初中二年级。〃九月的天气十分凉爽,潘树林还穿着条短裤,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叉开两条筋肉迸起的腿。他还那么结实,孙燕想,身体真好。
  他们随便地聊起来,孙燕避免谈起他的爱人,怕他难过。孙燕讲到自己的离婚,潘树林只是听着,什么也不问。谈起他的女儿他的话才多了些,说得都是细小的事情,说女儿的名字是他给起的,叫潘乐,想让她快快乐乐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潘乐的照片,那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儿,胖胖的圆脸小眼睛,潘树林说随她妈。
  到了中午潘树林起身要做饭,孙燕犹豫了一下,说,〃我能帮你吗?〃厨房里又脏又乱,到处是油腻的感觉,可潘树林自自然然的态度让孙燕反而有点心酸了。在见潘树林之前孙燕设想过会是什么情景,绝没有想到他们会一起呆在厨房里,现在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孙燕一边洗菜一边问:〃你脾气还不好吗?〃潘树林笑了笑:〃对了,不好。〃〃你打孩子吗?〃〃绝对不。〃潘树林盯着锅里煮的面条,忽然说:〃你不知道吧,去年我还因为打架被关过呢。〃孙燕一愣,扭过脸看着他,不由笑了。〃真的,不骗你,要不我就当上主任啦。〃潘树林绘声绘色地讲起人家怎么想整他,故意用激将法,骂他,让他动手,他就上了他们的圈套。被打的那个干部鼻子让他打歪了,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过后鼻子也正过来了,可当时流了好多血,怪吓人的。他自己上派出所去投的案,说自己打人了,关了他五天。
  〃从那回以后我变多了,不再干蠢事。人嘛,还是应该能克制住自己。我相信。〃潘树林郑重其事地说。
孙燕看着潘树林,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的笑发自内心,一点也不是笑话他。事实上她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打人的事显得怪好玩怪可爱的。〃你可真是,〃她吃吃笑着,〃一点也没变,简直和过去一模一样!〃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过去的一切朦朦胧胧一股脑儿化成了对青春的印象,在人的记忆里留下的不是别的,总是轻松和愉快。
  孙燕和潘树林来往起来,没有人说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好像是朋友,可又不完全是,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去了,孙燕还是没有决定跟不跟潘树林结婚。
  潘树林的女儿潘乐是孙燕犹豫不定的一个原因。那女孩儿的态度有点冷淡,或者说有点骄傲,不知为什么她老是想着潘乐那胖嘟嘟的脸蛋,觉得不喜欢不痛快。
  有一次潘乐很突然地说:〃阿姨,亏了你没有小孩儿……〃孙燕笑着问她:〃哟,这话什么意思呢?〃潘乐想了想,却不肯说了。
  孙燕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可这回她的善良却不起作用。一整套自私的想法一条条穿过她的脑子,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当然是为了比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好。那么她呢?照顾潘乐,让那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这没错,可她自己会不会快乐呢?渐渐,孙燕不去潘树林家了,没多久,她听说潘树林找到一个护士,结了婚。
  城市在发展,到处盖起了大楼,好多地方一两年不去就不认识了,走在街上孙燕常常觉得可回忆的东西越来越少。秋天她在报纸上看到第十五家麦当劳店开张的消息,就在她过去住家附近,一种新奇的感觉蠢蠢欲动。她脑子里冒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兴冲冲跑出胡同口,走进明亮的麦当劳,天哪,真难以想象。她忽然怀念起童年,那么想念熟悉亲切的胡同,这感觉怎么也丢不开,促使她要回去看看。
  下班后孙燕坐上公共汽车,经过好久未见的街道,一些新修的店铺夹杂在老房子中间,街景显得有些古怪。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然后到站了,孙燕下了车,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麦当劳。在初冬的暮色里,街道好像比过去窄了,路灯也显得不够亮,孙燕问一个妇女麦当劳在哪儿,她不知道;又问了一个学生,也不知道;她想还是问问商店里的人吧,就朝她家胡同口的副食店走过去。副食店里人影晃动,孙燕看见一副白白的脸庞从商店里移出来,走进路灯里,是翟志刚。
  孙燕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怪吓人的梦境里。翟志刚也看见了她,居然朝着她走过来,灯光照出他白净的脸和细密的雀斑。
  孙燕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赶紧找手绢。翟志刚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好。〃〃你,你好。〃孙燕稀里糊涂地答道。〃没想到能碰上你。〃〃是吗。我更没想到。〃孙燕告诉翟志刚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爸爸退休以后搬了套三居室。翟志刚告诉她他妈前年已经去世了,他爸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他经常回来看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木木地望着对方,有些发窘又有点惊奇。
  翟志刚忽然想起什么,说不久前见到小学同学李万里了,孙燕感兴趣地听着,却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转回到翟志刚的话上,问:什么聚会?
  原来小学的同学想搞一次聚会。聚会是在李万里家里,来了十三个人,李万里还是又高又瘦,干巴的脸上一笑布满皱纹,让孙燕心惊。他和每个人热情地握手,让进他那装修过的客厅里。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以后,大伙越来越觉得谁都没有变,不断地爆发出欢畅而振奋的大笑。饭菜十分丰盛,男生带来了各种的酒,李万里的爱人一直注意着每个人的杯子和盘子,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吃菜,凉拌菜是不是充足,为什么有人不吃她做的鱼。看着这个装修得很高级漂亮的家,孙燕把自己放在其间,要是她是什么样呢?还没有想出结果,这念头就溜走了。没有人提起孙燕和翟志刚的关系,好像他们俩从来就没结过婚,比起其他的男生翟志刚并不显得老,可她还是觉得他不如别人,畏畏缩缩的,这让她的心里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翟志刚说起他负责的中学招生工作,引得大家那么关心,而他脸上显出那么一股得意的神气,使孙燕觉得很讨厌。
  录音机响了,一个男人用广东话唱着歌,各种酒开始起作用,大家都脱了外衣,七嘴八舌一齐讲话,还互相打岔。李万里涨红脸,用筷子使劲地敲桌子,〃诸位,嘿,诸位,咱们唱一个《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吧!〃大伙真的唱起来,唱了好多革命歌曲,孙燕笑得扑到桌上,又倒在身边的女同学怀里,她笑啊笑啊,要是有人走过窗外,听到那银铃般的笑声,一定会不知不觉面带微笑。
  离开李万里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家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一眨眼就消失在纷乱的街头不见了,只剩下翟志刚和孙燕。
  孙燕的头发晕,胃里有点难受,可她一直没说,现在这感觉变得厉害了。翟志刚立刻看出她不舒服,伸出手扶她,她本想说谢谢,不用,可她一弯腰吐了。
  孙燕感觉很难受,可是比难受还要糟糕的是一种懊恼的情绪,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好像她过得很倒霉似的。她连连催促翟志刚:〃你走吧,我没事儿,你该回家了。〃翟志刚却不肯走,坚持找到街头的一片空场,让孙燕在石头凳子上坐下。他站在孙燕面前,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孙燕抬头看看他,觉得这真可笑。这时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就说:〃要不你也坐下,站着干吗。〃翟志刚坐下了。他弯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望前方,像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扭过脸问孙燕,〃怎么样?好点没有?〃孙燕说好了,咱们走吧,就站起来,可翟志刚不站。
  〃再坐会儿行吗?我想和你说会儿话。〃翟志刚的生活完全不像他表现出的样子,出乎孙燕意料。他老婆很厉害,对他不好,生了个儿子,是蒙古症,老婆天天怪他,他又怪谁呢?现在他才知道女人有多么可怕,多么恶毒刁钻。他简直恨透了他的老婆,可拿她毫无办法。他怕见她。下了班宁可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愿意早回家,想到他那傻儿子,他才能忍耐下去。
翟志刚打开了闸门,满肚子的苦水、满腔的愤恨倾泻而出。他脸色发青,目视前方,连嘴唇都变白了。孙燕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屏住呼吸听着,动也不敢动。
  一些小孩儿在远处追跑,深秋的冷风把他们的叫声吹得很远。翟志刚终于说完了,停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紧握着的两只手。
  〃那,那你怎么办呢?〃孙燕迟疑地问他。〃有什么怎么办,过呗。〃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拧过脸来,瞟了瞟孙燕,〃真的,还是你心好,那时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一连几天孙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怜翟志刚,又觉得他太窝囊了,心里生气,当初他和她一起时一点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她又想起他在李万里家得意的样子,多少人为孩子上学的事情求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如意呢。但是,孙燕的心抽紧了一下,翟志刚坐在暮色中的街头,身体向前弯着,眼望前方的样子包含着那么深的苦恼,一时间孙燕简直想帮帮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觉出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帮他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时分,孙燕站在窗前举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都在夕阳的光辉里射出金光。天空中飞过一片黑点,是鸽子。鸽子飞进刺眼的夕阳里又转回来,孙燕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突然间她想到一件事,一种可能:要是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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