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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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激冲,最后我终于开口了,我说:
“白苹!”
这突兀而苦涩的声调使白苹张开眼睛,振作了一下,我说: “假使你在上海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人利用,说不定最好的朋友就成了敌人。”我语气太生硬,声调太苦涩,在说出以后我才感觉到。
“你是说你同我吗?”白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体,微微露出 笑容。
“我想假使我进了内地以后,你一直在这里……”
“我倒很喜欢我的敌人里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说:“并且也很想我的敌人有一天又做了我的朋友。”
“我虽然喜欢敌人做我的朋友,但不喜欢朋友做我的敌人。”
白苹低头沉默许久,忽然站起来,她踱出了座位,话不对题的说:
“这些话我们以后不要再谈,人与人中间也许有爱,但人与人中间不能有了解。”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她走回来说。
突然,她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面部带着痛苦的表情,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蒙上了脸,半晌不动。
这表情使我觉得是一种良心的发现,这时候,似乎是最好进劝告的机会,我决心违背梅瀛子的叮咛,准备用最诚恳的态度,叫她告诉我她错误的行为;用最坦白的心,对她供认我今夜的使命。我悄悄的过去,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跟说:
“白苹,你悲哀了?”
她不响,不动,我胸前所藏的文件使我姿势非常不造,我激荡一种奇怪的情感,跪在她的座前。
“白苹,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这样呢?”
她啜泣起来。
“白苹,当我是你的朋友,把你的心告诉我。”
她似乎用整个的意志在克服她的情感,她隐泣着。
“白苹,让我们彼此坦白 ,”我说:“让我们一同到后方,到山乡去做教育工作去。”
她似乎已将感情克服,恢复了不响动的凝结。
“白苹,假如你一定对政治工作有兴趣……”
“废话!”她叫出来,马上站起,推开了我,冷静地说:“你回去吧。”
“白苹……”
“让我一个人。”
“白苹,难道……”
“我需要孤独。” 她冷静地坐在另一个座位:“你出去!”
“不能让我再说几句话么?”
“我不听!”她发怒了,这是第一次我见她发怒,铃大的眼睛发出灼人的光芒,嘴唇上锁着坚决的意思,睫毛闪着刚才的泪痕,浑身是热是力,像一条灵活的龙在施展不开的水沼中盘旋,她在房中来回的走,又说:
“出去,我讨厌你。”
在平时,我相信我会有比较幽默的态度使她息怒,我会一直设法使她的怒气平消后再走,但是今夜,我胸前藏着我的赃物,我心中排着说不出难堪惭愧的感情;我在这个场面中竟失去了我的个性,我说:
“那么再见。”我没有走过去,鞠躬时胸前的文件限制我只能微微低头,我低声地说:“原谅我,白苹。”这原谅,表面上说,是我使她悲从中来,但是我的意思还指着我偷她的文件的。不知是良心还是什么别的内心冲动,我有泪从鼻心涌到眼眶,我用我剩下的凄咽的声音说:“早点睡呢,明天下午我再来,一切的责备,我都愿承受。”
白苹没有望我一眼,我悄悄走出门外,带上门,穿好衣帽,从 凄寂的楼梯走到凄寂的街道。
二十四
冬夜,街灯的光芒在马路上凝成了霜,没有人,只有带刺的风,从光秃的街树落在我的身上。我拉下帽子,翻起衣领,两手插在衣袋里萧瑟的走着,我已经忘记打算我应当走向何处。汽车都已被征,电车早已没有,梅瀛子地方太远,那么我是否该坐车回家呢?但这联想与概念,只是模糊地在脑中滑过,而我思想与意识只浸在白苹的态度上。是她良心上的激冲,还是发现我知道她的底细而恼羞成怒了呢? 不然,难道还有特别不能告人的隐衷,使她的理智与情感冲突了呢?
我默思着,低着头,迟缓地走着。我没有注意街景,但似乎沿马路上有一辆黑色的汽车,车影斜睡在地上,正当我履步踏着这车影的时候,突然车门开了,一个黑衣的女子从车上下来。
“辛苦了。”一声轻笑,她站在我的面前。
“……”我楞了。
“上车罢,朋友。”
“谢谢你!”我轻蔑地一瞥低下头,像俘虏般跨进了车子。
“该庆贺你成功了吧?”
在车灯中,我看到黑色面纱里闪光的眼睛,眼睛下是甜蜜的笑容,我开始闻到那熟悉的香气。
不错,是梅瀛子,突然她关灭车灯,车外的光亮进来,我从黝黯中看到黑色面纱上细白的珠子,与粉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珠。是一种威胁,我悄悄地从衬衫里,把那包文件摸出来,平淡地递给她。我沉默着,也没有看她。
“后悔了么?”
“并不 ,”我冷淡地说:“你放心。”
“回家么?”她发动了车子。
“听凭你。”
“让我带你到新鲜地方去寻乐一下吧。”
“谢谢你。”我说。
她用极快的速率在马路上飞驶,我在迷惘中沉默着没有注意路径,没有望窗外,也没有望她。
总有一刻多钟的时间,车子方才慢下来,弯进一条竹篱的胡同,从深灰,淡灰,以至于透明,于是我看见灿烂的灯火,车子就在灯火中进去,停在园中,梅瀛子打开车门,有刺激的爵士音乐拥来,我在这音乐气氛中跳下。我看到霓虹灯 standford 的字眼。
多少的灯光集在黑色的姑娘身上,如今我注意到梅瀛子在 玄狐外衣中的风韵,但是她笑了,手臂挽着我的手臂,越过了花园,在花木枯尽的四周,轮柏显示那无比的灿烂。弹门启处,水汀的热度外拥,刺激的音乐突然响亮,我伴着梅瀛子进去,同在衣帽间存放了衣帽。梅瀛子现在穿着蓝色上衣,白绸的反领吐露了柔和颈颐,淡黄底红蓝方格的呢裙,未掩去小腿匀称的线条。她边走边笑:
“你第一次来这里吧。”
我点头,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从层层的深幔里进去,我看见了光看见了色,浓郁的音乐与谑笑中,我意识到夜阑世界里的罪恶。
坐下,梅瀛子对侍者说:
“姜汁酒。”于是问我:“你呢?”
“永远追随着你。”我说。
“两杯姜汁酒。”她又说。
我沉默,没有听,没有看,对一切声色的刺激我没有反应,一直到酒来的时候,梅瀛子举杯说:
“祝你胜利。”
“胜利属于你的。”
“不跳舞么?”
我摇摇头,抽起烟,呼吐那消散的烟雾,像呼吐我淡淡的哀愁。
音乐停时,电灯骤亮,无数的青年男女都过来同梅瀛子招呼,我没有理他们,梅瀛子也没有同我介绍。
第二次音乐起时,有几个男子到梅瀛子前来请舞,但是梅瀛子谢绝了,过后她说:
“今夜第一只舞,我永远为我们的英雄保留。”
“我只是你的奴隶。” 我讽刺地说着,站起来到她的面前,我说:“似乎不能让我美丽的主人失信,也不能让无数的青年失望了。”
在舞池中,我开始发现这里竟是另外的世界,拥挤的人群里,我没有看见一个中国男子,日本人倒是不少,我说:
“这是什么样一个世界呢?”
“是香粉甜酒与血的结晶。”她说。
回座后,我又开始沉默,梅瀛子低声说:
“还不能忘去你工作中的紧张么?”
“怎么?”
“初次的征战常常是这样的。”她笑:“现在你来。”她站起:“你必须有更大的刺激来忘去你的紧张。”她走着,我伴着她,没有给她回答。
她走到我身边,紧靠着我,看看周围没有人她才低声地:
“豪赌一下吧,天明时我来寻你,你应当早点把白苹的文件拿回去。”
出了层层的深幔,走过弯弯的过道,又走进层层的深幔,于是我们踏进了赌窟,梅瀛子从玄狐钱包里,拿出两束钞票给我。
“让我们合股。”她说。
当我在轮盘桌边坐下,侍者递来了纸烟,梅瀛子说:
“那么让我回头来看你。”
我望着她阳光般在深幔中消失,我不经意的跟着人们在赌盘里下注。但是我的心是迷惘的,我没有意识到什么,但随时有白苹的怒意,火漆封好的文件,梅瀛子的笑容,以及友谊,工作,战争,间谍等的概念,似有似无,像快像慢的在我的观念的海里忽隐忽没的浮沉。
待赌注陆续输去,我的心开始收回,慢慢的我集中在赌博上面,我在巨大的筹码进出中,终于忘去刚才烦恼的综错。
人生也许就是赌博的陶醉,在这一瞬息间,我没有想到世界,也没有想到梅瀛子与白苹的存在,没有想到我在世上的意义,甚至我也没有想到金钱,我只计较筹码的涨落与轮球的旋律,我在浅狭的范畴里摸索我的命运。
我注意时间已近五时,但是梅瀛子还没有回来,我不想再赌,于是把筹码兑现,悄然走到舞场。音乐台上,这时有日本的美丽少女在歌唱日本歌,我走到近旁倾听,在曲终掌声之中,大家争呼再一曲时,我用英文写一个字条,我说:
“姑娘,这是中国的土地与中国的夜阑,唱一只中国歌吧 ,‘黄浦江头的落日’如何?”
我的请求竟没有失败,再唱的时候,果然是“黄浦江头的落日”, 于是我鼓掌,全厅都鼓掌了。在她下来的时候,我过去求舞 ,到舞池中我才说:
“谢谢你,你没有拒绝我的请求。”
“自然。”她笑:“你是梅瀛子的朋友。”
“不。”我否认说:“我在这里并没有朋友。”
“那么太可怜了,”她娇憨地笑:“我做你的朋友好么?”
“为什么?为我意外的请求,为我袋里的钱,还是为我心头的爱呢?”
“为你把第一只舞赠我。”
“这有什么稀奇呢。我是一个毫无尊严的男子!”
“但是梅瀛子把第一只舞留着赠你,而你把第一只舞赠我。”
“又是梅瀛子!”我惊奇而愤恨,我说:“你难道就自以为不如梅瀛子么?”
“你以为你高于梅瀛子么?”
我沉默,舞终时我就一个人出来,穿过了层层的深幔,没有穿大衣,就走出到小园。
今而后我就是梅瀛子的工具了么?——我抽起烟,想,为自由,为爱,为民族,我难道必非在梅瀛子的支配下工作,我不能到后方去做任何的事情么?把我安置在白苹的对面,永远在狭小的圆圈里盘旋,这难道就是我唯一的能耐么?
无数的哀怨在我心头浮起,我决计要脱离这份羁绊,我不再 行梅瀛子的吩咐。我一时决定了马上回家,预备一觉醒后再打算我的前途,我敏捷地走向里面,我想去取我的衣帽,但刚一进门的时候!
“怎么?哪里去了?”迎面就是梅瀛子,她似乎已经在赌窟舞场中寻遍,微喘着说。
“在散步。”我淡漠地说,看到她手里的钱包,与钱包后面报纸包着的书本,这本书很厚,我想到这里面正夹着白苹的文件。
“走么?”
“好的。”我说着去拿衣帽。披好大衣,我们一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微亮。她把纸包交给我说:
“需要钱么?”
“啊 ,”我说:“赌赢了,这是钱。”我拿袋里厚重的钞票给她。
“你留着。”她说:“看过白苹后,夜里再在这里会我。”
“不。”我说。
“是后悔了么?”
“并非。”
“那么到槟纳饭店来吧。”
“好的。”
她伴我到园中,在我们坐来的黑色的车前,她交给我车匙
说:
“这车子你可以坐去。”
我看到旁边还停着她红色的车子。我点点头,打开了车门 ,她略一沉吟,庄严地说:
“最好你找一间公寓,从家里搬出来。”
“可以。”我说着跳上了车子。
“再会。”我说。
“槟纳等你夜饭。”
她说着背着我跳上了红车。
我驾车从竹篱的胡同出来,才辨明这是哥伦比亚路的僻底。现在我想到,梅瀛子当我在赌窟时,并没有出过大门。因为在小园中任何的车子进出,决不会没有看见,而衣帽牌也在我的手头,难道她不穿大衣就出门了么? 那么她就在里面,也许在密室中,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她们间谍的机关是没有异疑的。
我从哥伦比亚路向东南,心中对于梅瀛子起了敬仰,害怕与厌憎。那日本歌女的话语,就反映梅瀛子光亮的灿烂。但是我现在还得为她工作。
天色已经较亮,我把车放到一家广东食堂门前,我选定了座位,就去厕所,我关上门把这纸包打开,原想看看这文件里面到底是什么,但是密封与火漆依旧,一切似乎没有动过一样,这使我无法偷看,只是把纸包取消,将文件藏到我原来衬衫的里面。
我回座就点,暗想白苹早上一定睡得很迟,我将在她未起的时候,在书房里把文件安置原处。于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我买了两匣广东点心,径驶到姚主教路。
为避免惊醒白苹,我没有按铃,轻轻的敲门。
“是谁?”
“我。”
门开了,阿美说:
“一个人么?”
“几曾我带人来过?”
“那末你没有碰见白苹小姐?”
“她出去了?”
“她七点钟就去找你。”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深怕这文件事情已经发现了,但是我控制我声调不失于惊慌。
“不知道 ,”阿美说;“不过。。。。。。”
“怎么?”
“你几点钟出来的?”
“我整夜没有回去。”
“那么她就会回来的,我想。”
“她出去时说什么没有?”我说着,走进了书房。
“她只说去看你。”
“她昨夜没有睡好吗?”我问。
“我两点钟起来,她在寝室里发气。”
“她一直在寝室里盘旋么?”
“不知道 ,”她说:“但是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这里来回得走。”
这一下可真使我吃惊了,但是我必须把文件归还原处再说 , 于是我说:
“她吃了点什么出去的?”
“我问她可是一直没有睡,她不响,只是叫我预备些咖啡与土司。”
“于是她吃了就出去。”
“是的,她吃了洗澡换了衣服才出去。”
“打扮得非常华丽还是很朴素呢?”
“非常华丽。”她说。
我想这也许不是发现文件遗失后的情绪。我能够从阿美地方知道的不过这一点了。我必须在她回来以前先把文件放好,至于她是否知道,我唯有同她会面时来观察,随机应变的应付她对我的态度,于是我说:
“我等她,你也可以给我一杯咖啡与土司么?”
“自然。”她说着,望望我的神情,她问:“昨夜你同她吵了架?”
“怎么会呢?”我说。
“原谅她一点 ,”阿美说:“她待你不错。”
“即使她杀死我,我也原谅她。”我的脑筋里真想到白苹在发现文件被我偷时会把我杀死。但是阿美误会了,她几乎咽着泪说:
“她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的人,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不好的地方你自然要劝劝她,但千万不要给她痛苦了。”
“是的,阿美。”我没有看她,正经地说着,心里可有说不出的惭愧,假使真的这文件的泄露于白苹生命是有危险的,我将如何对得住自己,于是我开始后悔。我会没有问清楚梅瀛子,究竟这于白苹的影响是什么样呢? 否则,或者让我告诉白苹,说梅瀛子已经看过这文件了,但是这样做假使会有害于历史的前途,那么我的行为又是什么呢?然则我唯有听凭自然的发展,所祈祷的是白苹在今天的会面中,会告诉我一切,而愿意改变她的人生。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总是将文件归还……
阿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我赶紧起来,带上了门,在书架前,取出我胸前的文件,又抽架上那本 Faust, 轻轻地把文件夹在八十三页的里面,我轻易地把它归还了原处。
这样我的心似乎平静一点了,我抽起一支烟,坐在原来的沙发上,良心的波澜虽还在心头激荡,但是一天一夜连三接四的紧张,一瞬间松弛下来,似乎多年的疲倦都浮起来,它压抑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压抑了我每个神经的波动,我就在沙发上迷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