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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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属于任何男子的茶花。”
“好,茶花,”我说:“打一个电话给史蒂芬吧。”
“怎么?”她挺直了眉毛说:“我一个人还不能够驱逐你的寂寞吗?不约他了。我们两个人还没玩过,今天第一次,你不愿意试试看吗?”
“好。”我举咖啡杯,碰她的杯子说:“通宵。”
“通宵。”她说。
说实话,那天只想同她喝茶,连吃饭都没有准备;不知道她的装束打动了我,还是我今天才发现她的价值,我竟说出了“通宵”。
“狂舞,豪赌,天明时我同你走,走到徐家汇天主教堂,望七时半的早弥撒,忏悔我们一夜的荒唐。”她挺直眉毛,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我第一次发现,第一次认识她,她原来是这样出众的一个女孩子。
“好孩子!”我说:“有计划的犯罪,有预谋的忏悔。”
“因为我们痛苦,寂寞,还有的是心的空虚。”她突然消沉下来,像是花遇到火,右手轻轻的晃摇桌上盛冷水的玻璃杯,眼睛望着它。
我当时的确迷糊,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呢?我没有说什么,一种寥落的同感袭来,我开始吸烟。
白苹似乎站了起来,悄悄地拿起皮包,走出门去,我没有问她,也没有理她,我的思维在空虚里,我的视线在空虚里。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白苹回来了。
“怎么,我终不能代替寂寞来伴你吗?”她活泼得像一条小龙,闪着两只大眼睛,一扫刚才的那种忧郁,笑得像百合初放,她说。
“是你带来这份寂寞,你不知道吗?”我看了她半天说。
“算账。”她对侍者说,没有坐下来,站在旁边从皮包里拿钱。
侍者把账拿来,她付了钱,说:
“走吧。”
“哪里去?”
“跟我来。”
我伴她出门,伴她穿过马路,伴她进大华电影院;票门里买票的人很多,我刚要站进去的时候,她说:
“我早就买了。”
“原来她刚才出来是来买票的。”我想,就跟她上楼。
我记得那天的片子并不好,我同她看电影是常事,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则是第一次,往日她坐在我旁边我一点不感觉什么,今天我觉得有点异样,时时地引我去体验她的存在。
八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在一家广东店吃饭,九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在丽都狂舞,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在汽车里,她偎依着我,我说:
“白苹,你累了。”
“不,”她睁开大眼睛望着我说:“你还有寂寞吗?”
“没有,”我说:“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的,”她说:“我好像在暖热的火炉旁摸到了雪。”
我没有回答,静望着前面与四周,街头很寥落,汽车开得分外快,车灯光芒射在路前,街树的影子不断的掠过,我说:
“在这样的夜里,我才看到秋。”
“在你的旁边,我永远觉得是秋天。”
“史蒂芬旁边呢?”
“他是春的代表。”
“你觉得你自己呢?”
“我代表了春夏秋冬。”
“好大的口气!”我说:“但是我过去只感到你是夏。”
“今天呢?”
“是初秋最好的伴侣。”
在光耀的电灯光前,车子停了。
我们走进轮盘的赌窟。
那天开了十四盘中红,没有一点钟工夫,我们赢了六千多元钱,但随即我们就大输,好像三点钟里时候,我们一度赢回了本钱,但接着又输了下去。起初我们两个人在赌,后来筹码都在我一个人手上,白苹在我旁边看着,但当我快输尽的时候,白苹忽然不见了,我想她是到餐厅去吃东西去了,没有问她。但在我下最后一注的时候,我知道已经毫无希望,开始想到白苹的去处,忽然发现她在另外一端下注。我没有理她,看着我最后一注输去,一个人站起来坐在旁边沙发上吸烟,她也并没有理我,一直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手里捧了好几叠钞票,看过去总有七八千元之数;我忽然想到,即使这些钱都是赢来的,她的本钱是哪里来的呢?她离开我的时候不是一个钱都没有了么?我正想问她,但是她说:
“去吃点东西吧。”我站起来,伴她到餐厅里,叫了一点鸡蛋麦片之类的东西。她精神似乎很好,同我谈些与赌毫无关系的事情。我的精神也好像被她焕发起来,餐毕的时候,我吸起烟,她说:
“也给我一支吧。”
我递给她,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她手上白金配镶的钻戒已经不在,我差不多已经快发问了,但不知怎么,我猛然悟到她刚才手上的钞票同她单独赌钱时本钱的来源,我立刻抑制了问话,镇静地为她点火。她吐了一口烟,站了起来,说:
“现在我们可以到徐家汇去了。”
“真的走去吗?”我问。
“你等一等。”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跑到一个女侍的面前,我知道她要到盥洗室,于是准备等她。就在她走开的时候,我发现她皮包放在桌上,我猛然惊悟地打开了她的皮包。
不错,一点不出我所料,有一张当票,我没有仔细看,偷偷地拿出来放到我自己空的皮夹里,静候她的回来。
第二支香烟未尽时,白苹已经带着化妆过的焕发的面容站在我的面前了。
五
天空已经有点灰白,星星数点,尚寥落地散在天空。路上死寂无人,只有几家专为赌徒而设的通宵营业的当铺的门开着。路灯疲倦地闪着微光,街树萧条非凡,我们踏着凄迷的树影走着,秋晨轻风,寒气侵人,我说:
“你真的要走到徐家汇吗?”
“怎么?”她说:“你没有这个兴致吗?”
“我?”我说:“我是男人,你不知道吗?”
“笑话,”她说:“我发现男人最怕在这个时候走路。”
“但是我的确怕你太累了,”我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乡下人,常常一清早走路的。”
“所以我才找你陪我走路呢。”她笑得很响。
天色比刚才亮了,亮了,亮得同白苹的打扮一样,银色的头花,银灰色的衣裳。我对白苹发生了更大的兴趣,不觉用了一只手围在她的身上,这时忽然有一阵风来,有几瓣树叶被它打落了,我感到白苹打了一个寒噤,我这时发现白苹衣裳的单薄,于是我脱下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自己不冷吗?”
“我是男子。”我笑着说。
“又是男子。”她用手摸我的衣裳,继续着说:“但是衣裳穿得比我多。”
“所以我可以分一件给你了。”
她不再说什么,靠在我身边走着。
走尽愚园路,穿过海格路,顺着善钟路走,我们沉默着,天色渐渐亮起来,风也没有刚才那样刺人,我的心已经耐不住这份沉寂,我开始问:
“想什么呢?”她好像早已准备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想你也许还是第一次伴一个女人走这许多路吧?”
“是的。”
“那么我觉得该非常光荣了。”
“我想在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怎么知道呢?”
“职业上的工作。”
“笑话,”她带着嗔意说:“我的职业难道就是陪人从赌场走到教堂吗?”
“怎么?”我说:“假如你的职业永远是陪人从赌场到教堂,你难道不觉得光荣吗?”
“但是这也许是我灵魂的工作,”她说:“我的职业是陪人跳舞。”
我这时候才想到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舞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意识中对她有点轻视,我不再说什么。
沉默,我听到我们的步伐,我听到我们的呼吸,于是走进贝当路,我看见东方的阳光,堆在路旁篱内树丛焦叶上的霜花开始溶了,闪耀着清晨的新鲜。在一所比较空旷的园前,白苹忽然遥指里面的洋枫,她说:
“原来已经有红叶了。”
“是的,”我说:“这是秋天。”
“你愿意为我采一瓣红叶吗?”
我没有回答,就在那院门前拐了进去。园中没有一个人,草上都是霜花,我踏着霜花过去,就在那株洋枫上采了两瓣完整的红叶。回来时,白苹站在门口,用意外可爱的笑容欢迎我,我把红叶交了她,她说:
“那么谢谢你。”她接过了两瓣,但随即分一瓣给我说:“这一瓣给你,保留着,纪念我们从赌窟到教堂的旅程。”
“谢谢你。”我仔细把它夹在皮夹里,我问:“是诚心诚意地送我吗?”
“自然。”但当我要走的时候,白苹把我的大衣还我。她说:“谢谢你,现在我已经走得很暖和了。”
太阳已经出来,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我也已走得很热,所以没有把大衣穿上,只是挂在我的臂上,伴她前走。
在教堂的门口,她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好像没有我在旁边一样。在里面,她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一个十字架,眼睛注视着神龛,安详而庄严地一步步前进,我跟在她的后面,轻步地走着。四周的信徒已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坐在那里诵经,我的心开始净化而安详,想到昨夜赌窟里的兴奋紧张,感到莫名的惭愧与虚空。
白苹在神龛的面前跪下去,我跟着跪下,她的两手放在前座,把头埋在里面,我学着她,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她忽然低声地说:
“祈祷你最真的愿望。”
于是我祈祷,我没有思索,我在心里自语: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都成眷属,愿我永远有这样庄严与透明的心灵。”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神龛前的烛光,我的思想在缥缈之中沉浮,我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我自己的渺小,我感到生命的渺茫与世界的无常。
我不知道白苹是什么时候抬起头的,她凝视着神龛,像是有深沉的幽思似的。我从侧面望她,大圆的眼睛,浓长的睫毛,这时候发着异样天真的光芒。她的大衣已像树叶般撒在椅上,那淡灰的旗袍闪着银色的扣子,紧裹在健美的肉体上,这以前不过使我感到雅致,如今则使我感到纯洁。我没有去扰乱她,像她凝视神龛一样的凝视着她。
最后,弥撒开始了,白苹用白色的围巾蒙了头,俯伏在手上,我才把视线移到祭台上的神父。
我静听弥撒的进行,心里有说不出的情感,迷茫、寥落、清醒与懊恼。
弥撒完毕时,我与白苹从教堂出来,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走着,到转弯的地方,我再也忍耐不住,我说:
“原来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不见得。”她说:“但是我爱这天主教堂的空气。”
我们在附近汽车行坐上了车,我送到她的家门口,就一直回家睡觉。
醒来已是下午两时,四点钟我有一个约会,就在我吃了一点东西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大衣袋里竟有三叠钞票,是四千元的数目,这正是我昨天赌输的钱;但怎会在我的袋里,这当然是白苹放的。可是在一切我与白苹同伴的时间,有什么机会允许她把钞票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放在我大衣口袋里?在我出门的途中,我手插在大衣里一直想着,我从看她拿着钞票离开赌窟,同我一道到餐厅时想起,想到她把钞票放进皮夹里,再想到她去盥洗室,我从她皮夹里取出了钻戒的当票,又想到同她一同走路,一直到徐家汇教堂做弥撒,弥撒完毕后坐汽车回来,我竟想不出她有这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机会。
我想着想着,在公共汽车站上了车。就在我要买票的时候,我在我皮夹里发现了红叶,我顿悟到当我采红叶的时候,我大衣正披在她的身上,而就在我采了红叶出来的时候,她把大衣还了我,而此后我一直没有探手到大衣袋里去过,那么这无疑是她计划好叫我去采红叶的。
我回来大概是晚饭的时候:夜里预备不出去,读读昨天旧书店买来的书。但是史蒂芬来了。
我把昨夜的经过告诉了他,可是我瞒去了钻戒当票与钞票的事情,这是我刚才回来的途中就想好了的。
史蒂芬对于昨天没有被我找到非常懊恼,但并不颓伤,马上兴高采烈地说:
“去,我们今天再去找白苹。”
“不,”我说:“今天应当你一个人去了。”
“怎么?”
“我实在太累了。”我说,但这是一句偶然的谎话。实际上对于白苹给我美丽的印象。不愿意作再度的绘描,则是实情。
史蒂芬虽然还鼓励我的兴趣,但是我始终只鼓励他一个人去。最后他终于听从了我,这是我们交友来我第一次没有被他邀去,也是交友来的最后一次。
我为史蒂芬叫车,就在等车时候,我灵机一动地,忽然说:
“有钱吗?留我五千元可能吗?”
“怎么?就是为这个不出去吗?”
“不,”我说:“这是另外一件事。”
“支票可好?”
“一样。”我说。
他拿出了支票与笔,签字的时候,外面的汽车响了,他把支票付给我,就匆匆的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我窗上的玻璃,是史蒂芬。
“怎么?”我出去开门,一见就问:“这样早就回来了?”
“幸运的孩子,”他笑着说:“白苹在爱你。”
“胡说。”我伴着他走进房间。
“因为你没有去,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
“我想她同我一样是因为疲乏。”
“不,”他抽起烟,说:“我要带她出来,她拒绝了。”
“她可是有别的约会?”
“没有。”他说:“她只是说她不想出去了。”
“你可曾同她提起我与她昨夜的事?”
“没有,我只装着我们刚才没有见过。”
“很好。”
“怎么?”他问:“可是你也在爱她了。”
“笑话。”我说:“同一个舞女么?”
“不对的。”他严肃地说:“难道不能同舞女恋爱么?”
“不是这意思。”我说:“我只是表明我没有爱过就是,你不用吃醋。”
“这才是笑话!”他笑着说:“我希望你会爱她,因为她的确在爱你了。”
人们对于独身主义者爱说这样的玩笑是常事,我没有惊异,所以我也没有回答。他又说了:
“ 她是非常可爱的人呀。”
“是的,”我说:“那么你爱她么?”
“那不是爱。”他笑得有点带羞:“我的爱是另有所属的。”
我没有问下去,我把桌上的书理好,我说:
“想吃点东西么?”
“好的。”
于是我插上电炉烧咖啡,烘面包,把这份话打断了。
六
第二天,史蒂芬早点后就去了,我约他五点钟在立体咖啡馆相会,我就到银行取那张他借我的支票,拿了钱,根据白苹的当票上地址,到那家当铺里去取钻戒。中饭后,又到南京路配购一只合于那只钻戒的盒子,我选中一只白绸银边的。三点半的时候,我在立体咖啡馆里打电话给白苹。
“是谁呢?”白苹的声音。
“是从赌窟到教堂的绅士。”
“又是立体咖啡馆。”
“一点不差。”
“又是寂寞在你身边么?”
“不,”我说:“有四千元在我身边。”
“要还我那四千元吗?”
“并不。”
“想花去它么?”
“不想。”
“那么是要我为你付茶账了?”
“你高兴吗?”
“自然。”她说:“我马上来。”
电话搁上后,不到半点钟,银色汽车已经停在立体咖啡馆门前。
果然又是银色的女郎,她竟打扮得同前天一样。
她坐下后,我说:
“今天是不是允许我有光荣送你一件礼物呢?”
“还有比你红叶还光荣的礼物吗?”
“是的,”我说;“仅次于你给我的红叶。”
“一杯咖啡。”她对侍者说了,又用低迷的笑容说:“我先谢谢你。”
于是我把白绸银边的盒子拿出来,我说:
“不要惊奇,。。。。。。”话未完,她就抢着先说:
“啊!原来是四千元的赌注赢回了我的本钱。”
她的聪明把我压倒,我高兴的情绪骤消,我说:
“原来你四千元与红叶,是当做赌注押在我‘红心’上面的。”我半笑半刺地说。
“是的。”她说:“假如你因此生气的话,我仍旧感谢你,因为你还没有当我是一个舞女。。。。。。”
侍者把咖啡拿上来,话因此打断。但接着她说:
“现在我把钻戒送你,”她手晃着咖啡的杯子,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波纹,把钻戒递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