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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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有甚么变化么?”
我避开对海伦注视,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墙上的相片,已经换上了她的父亲哥哥与她们母女的合影,三个坐着,二个站着,我想问了,但是……
“生活,”她说:“我要忠诚而勇敢。”
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时的情绪,我宁静而安详地说:“你已经放弃了交际。”
“不但交际 ,”她沉静地回答:“而且也放弃了职业。”
我没有诧异,因为这是海伦个性里特质的表现,这个性是我所了解的。我微喟一声,接着是大家的沉默。就在这沉默中,我忽然忆起我来此的目的,我从内袋里抽出请帖,递给她说:
“那么何必还叫他们寄这个给我呢?”
她微颦一下,接着是恍然悟到的开朗,于是她诧异地接过这请帖,冷淡地一望,迟缓地说:
“并不是我的关系。”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误会了,这帖子的寄来,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苹的意思,也可以是随便那个日本人的意思,只因为海伦同我说起过,所以我会肯定是她,我说:
“那么一定是他们自己寄来的,你没有收到么?”
“送来过,我告诉他们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预备去参加了。”
“任何的约会都不再参加。”
“深居简出养性么?”我说着看到钢琴上几本零乱的书籍,我问:“阅读么?”
“是的,”她说:“隔天再借我几本书。”
“歌唱呢?”
“是的。”
“练习么?”
“是的 ,” 她说:“充实我自己的生活。”
“充实生活。”这句话使我顿悟到海伦生命的变化,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种美丽的隐士的心境。她阅读,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为真理与艺术的追求,也不是为苦闷的寄托,更不是为虚荣的诱惑,而是为生活,为生活的充实。似乎她已经从烦嚣零乱的生活中彻悟,从奋斗挣扎的生活中清醒,从无数热烈的追求中幻灭。她体验到恬淡的趣味,宁静的安详,她把生活交给了自然,像落花交给了流水,星球交给了太空。世界在她已无期望,万物在她都不稀奇,这心境也许是美丽的,但是她这样的年龄所应该有的么?
我缄默,缄默的像一条鱼。
云彩在窗外驶过,微风吹乱了窗纱,海伦把窗帘理好,轻飘地走到琴前,幽淡宁静地播弄着琴键,像是意大利的夜颂,使我悟到黄昏已经渗透了窗棂。
在琴声停止的时候,我说: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站起告辞,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说:
“原谅我说一句庸俗的话。假使需要我帮助的话,请当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气。”
“我感谢你纯美的友谊。”她说着抬起头来:“不等我母亲回来么?”
“你母亲?”
“她现在在汇美饭店做事。”
“我隔天再来看她。”
海伦送我出来,在门口,她说:
“谢谢你关心我们,谢谢你来看我们。”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说:“今夜我要虔诚地为你祈祷。”
归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伦没有透露过一丝笑容。
三十
“这一定是你!这一定是你!”
“也许 ,但是……”
“你没有得我的允许,怎么能够……”
“不过,你知道……”
“你知道这影响工作是多么大呢?”
我第一次看到梅瀛子这样发急,她在房内来回的走,没有看我,也没有听我,于是我只好静默地等待她沉静下来,但她忽然过来站在我的面前说:
“我的培养是不容易的,你知道,而就在这必须用到而在可以用到的一天,你把我的计划完全摧毁了!”她带气地走过去又回过来,她说:“而且,我已经将音乐会完全筹备好了。只等同她去说。”
“这不还是可以举行的吗?”
“举行还有甚么意义?”
“你的意义是……”
“是工作,是工作!”她说。
“但是你为什么不明白同她说,叫她索性为工作来工作好了。”
“这是要败露的,你难道不相信她还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么?”梅瀛子又走开去,在窗口站一会,回来坐在我的对面,抽起一支烟,沉着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样劝她改变生活的?”
“我至多只能承认给她一点影响,决没有劝她,而且,辞职的事情,我也是在事后才晓得的。”
“你真没有告诉她,我介绍职业时的用意?”
“我已经对你说了几十次了,梅瀛子,难道你连我这点都不相信我么?”我说:“我对于你这样利用她,我早就明白地表示不赞成了,如果我真的说穿,我为什么要不承认呢?”
“你知道这是工作的纪律,谁触犯,谁就逃免不了惩罚。”
“但是,梅瀛子,”我冷笑了:“假如我认为触犯纪律是对的,我并不怕惩罚与死,我无须乎不承认。”我生气地离开座位,我说:“我最后告诉你,我没有把这个说穿,但这完全是我对于工作的认识与对你的敬爱,而不是因为我怕惩罚。”
梅瀛子在沉思中缄默下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不动,最后换了非常深沉的口吻说:
“那么你是怎么影响了她,使她的生活有这样的变化?”
“这正如你当初用虚荣去影响她一样。”
“原来,”她冷笑了:“你是对我私人的报复,所以一定要带她回到哲学的园地里去。”但她随即严肃地说:“可是你胜利的是什么呢?是你对她的占有,而你出卖了工作!”
“我决无占有她的心思,你不要侮辱我。”我说:“但站在友谊的立场,我自然愿意她有忠诚的生活,就是在工作的立场上,我觉得也没有理由叫她盲目地做我们的工具。我觉得我们民主国所争取的人权,而你的手段就是破坏人权。”
“于是你不择手段来破坏我的计划。”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更无所谓破坏。”
梅瀛子又在沉思中缄默下来。半晌,她忽然冷静地说:
“现在我们不谈这些,目前顶要紧的是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你愿意担任这个工作么?”
“是……”
“是设法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她说:“她不去,我的工作就不能完成。”
“你是说在这个夜会里你要完成一件重大的工作?”
“是的,”梅瀛子坚强地说 ,但随即有感伤的语调:“但是她如果不去,我就无法完成。 ”于是又换焦急的口吻说:“这真是出我的意外!”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我相信我有这份把握,我说:“但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利用她,最后一次叫她去交际。”
‘可以,”她张大了灼灿的眼睛,放射着兴奋与安慰,她说:“我答应你。”
说着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紧握,在她的手心中,我感到她的热情,她对于工作的忠诚与她对我的厚意。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从我内心涌起,似乎是一种后悔,后悔我刚才对她语言的触犯似乎是一种惭愧,为我怀疑到自己受海伦的影响,下意识里,有报复梅瀛子的意思;似乎是一种感激,在刚才冲突与对峙的言语中,梅瀛子,在工作上是我的上司,在身份上是女子,竟有宽大的心境来对我谅解。我眼睛感到润湿,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样一种心绪中,握紧了我的手,眼睛低垂着,于是两手轻轻地理平衣裙,像是在理平她的情绪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梅瀛子这样的表情,我无理由的感到这是一种最女性的温柔,于是我说:
“原谅我,梅瀛子,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是非的问题。”她说:“只要你真的没有把我利用她一点告诉她。”
“没有,的确没有,相信我,梅瀛子!”我说:“但是你知道,我的确是良心地不赞成你这样去利用海伦。”
“你在爱她!”她完全用呼气的语调说。
“不,”我说:“这不是问题。问题是那天山尾的丑态,与海伦的危境。”
关于那件事,上次就想与梅瀛子谈的,但是因为她对于这种结果,都认为是预料中事,甚至是认为是必须的过程,所以我不想再去告她,现在在一种同情默契里面,我开始把那天详情一一告她,可是她静静地倾听,既不诧异,也不动容,出我意外的,是在我讲完的时候,她竟轻淡地说:
“是这样引起你最深的妒忌与爱么?”
“也许,” 我说:“不但海伦,任何人这样的遭遇我都同情。”
“那么你可也同情,在许多地方沦陷的时候,那些中国少女们的遭遇么?”
“自然。”
“你可曾也象救海伦一样救过她们?”
“……”我沉默许久,她一直注意着我,等我回答,我说:“这所以我放弃哲学的研究,同你做……”
“而我们的工作是战斗,战斗是永远以部分的牺牲换取整个的胜利,以暂时的牺牲换取最后的胜利。”
梅瀛子冰冷的目光与坚定的语气,使我的心灵有一阵颤栗。我沉默了,像是站在险峻的高山前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跨步,但是她开始用完全宽恕的语气说:
“为你私人的爱,对于海伦的使命,就从圣诞节以后结束好了。”
她站起,像一个女皇一样的命令着我说:
“现在,你必须设法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
“是的。”我说:“我想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第二天:
……
“我不懂。”海伦的眉毛竖起 ,不耐烦地回答我:“为什么忽然又要我去参加这样的集会呢?”
“因为我听说他们都知道你在上海,这样的拒绝会使他们恼羞成怒的。”
“我可以说我本来打算去,后来因为有事情就不去了。”
“你知道别人会以为我在阻止你么?”
“笑话!”她说:“知道我们有交情的人只有梅瀛子白苹与史蒂芬太太。”
“但是我希望你去,只要一次,以后就是你要去,我都要来劝阻你的。”
“你太矛盾了!”她疑虑地笑:“是忽然这样胆小呢,还是你受了谁的指使?”
“指使?”我说:“你的意思是说……”
“是说可是你的主子叫你来做说客的?”
“你以为我是,……我是以做这夜会的客人为光荣吗?”她沉默了,眉心皱着,眼睛凝视天外,暗灰云层下有萧萧的细雨,忽然她转过身来,坚决地说:
“我不去!”
“是什么理由呢?”
“没有理由,当我已经决定怎么样生活的时候,我不想再做无意义的事了。”
海伦的话,使我对她有更大的信任与尊敬。在我来访的时候,我在工作上固然希望她肯允许,但是在理想上则希望她来拒绝。因为唯有拒绝,才是她高贵性格的特征。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再劝她去参加,还是就此给梅瀛子否定的答覆呢?在这些思虑之中,我有一种美丽的感觉,愿意不再扰乱海伦,但也有好胜的冲动,使我作再度对海伦的劝诱,我还有私人的情绪叫我尊敬海伦,但也有工作上的情绪,叫我遵守梅瀛子的话,最后,我想到梅瀛子工作的重要,想到了我当时有把握的自信,我还想到我再度劝诱的失败,也更是海伦性格的高贵与美丽的表现,于是,我振作已被击溃的情绪,我说:
“海伦,我的参加完全因为是你,为你的困难。”
“是的,这是我所感谢的。”
“那么,在你生活方式改变了以后,是否我们的友谊 ,还是很好的存在呢?”
“当然。”
“那么,”我柔和而腼腆地说:“你知道,我所以来求你参加,是因为我个人有特殊的困难么?”
“你?”
“是的。”我说:“但是我不希望你问我理由。”
“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她说:“我一定要知道你困难的理由。”
“这理由于你绝对没有关系。”我说:“完全为我个人的困难,而只有你去可以解除我的困难。”
她不响,歇了好一会,考虑地走了几步,冷笑着说:
“你太不彻底!”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没有理由还要同那些人敷衍!”
“海伦,你放心,对于我请你尽量相信,并且尽量放心。” 我说:“你知道中国话‘真金不怕火炼’么?”
“你是真金?也许,”她笑了:“但既是真金,何必还需要火炼呢?”
“为爱,为梦,为理想。”
“是忠诚而勇敢的生活么?”
“自然。”
“那么为你自己生活的忠诚而勇敢,你叫我放弃忠诚而勇敢的生活?”
“……”
“当你的忠诚妨害别人的忠诚,你的勇敢妨害别人的勇敢时候,你还可以说忠诚而勇敢么?”
她利剑一般的话语伴着利剑一般的眼光直刺我心,我骤然感到惭愧与冤屈,我像孩子一般的懦弱下来,我不敢正眼看她,低下头,看海伦的衣幅在闪亮克罗米的桌边滑过,我正想再鼓起勇气说甚么的时候,她说:
“我已经决定了,请你不要多费口舌了。”
我咽下我的话,像受伤的飞禽,一瞬间只想马上离开海伦的剑峰。我疲倦地站起,我说:
“那么,谢谢你,我走了。”
“是表示永远的怪我吗?”
“不,”我感伤地说:“海伦,我永远尊敬你今天高贵的意志。”
“那么就再坐一会。 ”
“不。”我说着走出走廊,去拿我的衣帽。衣帽架在走廊的深处,从透亮的房手过来,显然觉得太暗。海伦跟在我的后面,她突然开亮了电灯,我从衣帽架上的镜子里看见了她,她也惊奇于镜中的自己了。我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但是一瞬间彼此又都避开,我猛然悟到在这盏灯下,我与海伦间似有了一层意外的不透明的隔膜,一种莫明的感伤抽紧了我脸上的筋肉,我戴上帽子,夹着大衣迟缓地走出来。
“你不同我握手就走了吗?”
我没有回答,回过去同她握手,但是我还是低着头,看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骤感到一种初次与她跳舞时的温柔。她握紧我的手,用低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好,我去。”
“你去参加?”我望见了她眼中闪着同情的光。
“是的,”她说:“为你第一次需要我帮忙。”
“不,”我说:“你应当忠诚而勇敢地生活。”
“但这就是我生活的忠诚与勇敢。”她还是握着我的手。
“谢谢你,海伦 。”我抱着虔诚的心俯吻她的手背。
“那么你来接我?”
“那是我鲜有的光荣。”
三十一
电话挂上了。我开始奇怪,明夜有这样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么今天会有闲情别致来要约我玩一夜呢? 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当然我也想到她也许有关于明天工作的话要吩咐我,但这在平常总是简单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么地方,而且也不会用这样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来打电话的。……
就在这疑虑之中,门开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进来。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围一条白羊毛围巾,脱去大衣,是手织的常青粗毛线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时候穿的,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淡淡地发射着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种活泼而幼稚的语气对我说:
“今夜我要你请客。”
“是我第一次的光荣。”我说:“那么你选一个地方。”
“要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下还有阳光未照到的地方?”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里会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会不认识一个人。”
“好的。”我说。
六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出来,门前停着她黑色的汽车,她叫我驾车,自己宁静地坐在旁边。我们在四马路停车,我带她到一条小弄堂里叫源裕泰的酒店,进门时,我说:
“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的。”
“那么是这里的光荣还是你的光荣呢?”
“一切的光荣都赠给你。 ”她说着只是稚嫩地笑,有点乡下气,有点傻,不但在梅瀛子脸上我从未见到过,在我的周围似乎也很少见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这样真切与相象,但与她的谈吐是多么不相调和呢?
在四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较辉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