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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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呢?”
“那么是她要跟你去。”
“我也没有听说。”
“但是她已经做好了中国衣服,又打好了防疫针。”
“我不知道她打针 ;中国衣服,我总以为她是因为爱好做的。”
“那么你真不知道她要跟你走吗?”
“我真不知道。”
“你没有预备带她走么?”
“我连知道都不知道。”
“但是你现在总知道了。”
“但是,我决不会带她走,你放心。”
“假如她真是这样爱着你呢?”
“你放心,曼斐儿太太 ,”我说:“你怕我爱她比她爱我还深。”
“你没有骗我?”她忽然用忍泪的声音说:“假如你们是相爱的,你将来回来可以同她结婚,我决不反对。我想胜利也不远了。”
“我不骗你,自然不会骗你。我也有母亲,我怎么会瞒着你带走你的女儿。”我说:“而且我还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那么你愿意为我劝她么?”
“自然,我一定要劝她,我要劝她一个人先到北平去,再接你去。不单为你,也为她的天赋与音乐。”
“真的?”
“自然。”
“那么太好了 !”她带着泪过来,轻轻吻我前额,她说:“谢谢你。”
“一切都该是我感谢你。”我说着,有说不出的抑郁绞着我。曼斐儿太太已经预备出去,我说:
“晚安。”
“晚安。”她在门口含泪甜笑,轻轻地带上了门。一个温柔的慈母的面孔在门上消失,这一个印象到现在还留在我的心中,而且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它是代表全世界全人类母亲的圣爱。
第二天,当曼斐儿太太出门,阿美不在的时候,我开始对海伦说:
“现在,我已预备差不多了。但是我希望你比我早走。”
“我?”
“北平 ! 那面的天是蓝的,空气是沉静的,人是质朴的,花是永生的……可惜我是没有福气去了。”
“你说我一个人去北平吗?”
“自然,海伦。那面有你所喜欢的环境,有期望你的教授。你可以学习作曲。你可以启发许多学生的天赋,你可以在她们身上创造歌喉,这歌喉将是全世界自由和平的号角,将是我们胜利的前奏。”
“但是你不同我去了。”
“自然,海伦,一切事情的变化,都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我说:“除非等胜利到了,我再没有这个可能。”
“因此,不瞒你说 ,”海伦说:“我不去北平,我决定同你去内地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说:“你的音乐,你的母亲,你灿烂的前途。”
“因为 ,”她垂下头说:“我,我需要你在我旁边。”
“不可能的,海伦。”我说:“那只是毁灭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海伦怒了,她闪动金黄的长发,用锋利无比的声音说:“我的前途是爱,我的生命是爱。我爱音乐,并不以音乐为我的事业,这因为是我在爱,我爱哲学,并不想研究哲学,也因为是我在爱,即使我爱浮华,也只因是我在爱,这‘爱’才是我的目的,是我的前途,我的生命。”
“但是,爱情是奉献 ,”我说:“等待你奉献的是音乐。”
“一切我所有的可有的,我只奉献给我自己的爱。”
“那么这是一种多么自私的哲学呢?”
“也许,但是我只能这样解释 !”
“但是你本来不是已经决定去北平了么?”
“你也是。”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可能,你是知道的。”
“我的不可能同你没有两样。”
“但这只是因为我不能去么?”
“在我 ,”海伦忽然颓伤了:“没有你叫我生活,就等于没有琴叫我学钢琴。”
“我不值得什么 ,”我说:“假如我在你是这样重要的话,在我是光荣的 ;但是在内地,我不是能有安安静静的环境去研究哲学,你自然没有环境研究音乐。我们将是奔波冒险,做我一切我能做的工作。”
“这一切都是空话。”她说:“问题只在你是否爱着我。”
“是的 !”我肯定地说:“但是一个独身主义的爱情是你所谓爱情吧?——他永远是精神的,也永远是不专一的。”
“这是最坦白的话了。”她说:“但是你可误会我是想同你结婚了,这是错的,我现在要生命,要灵魂,要音乐,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这样的爱。如果我要结婚的话,那就是我要埋葬,不要生命,不要灵魂,不要音乐,不要世界,我只要一个丈夫,住较好的房子,吃较好的菜,过较阔绰的生活。那么,这不是你。”
好久没有同海伦作较深谈话了,她对于人生与世界的看法完全在我的意料以外,我已经没有话说,半晌,我说:
“但是最爱你的是你母亲。”
“但是生命是我自己的。”
“还有你的天赋。”
“而天赋是属于我的,不是我属于它。”就在我词穷意尽无话可对的当儿,我看见信箱缝里送进来早报。我就出去拾取,无意识地翻开报纸,一面看一面走到沙发边,但是我被震动了 !
下面就是当天的新闻:
宫间美子被毒身死
原因无从探悉
凶手在侦查中
本报特讯: 日籍闺秀宫间美子,为军部报道部长之侄女,因新从东京来此,应酬频繁;昨夜赴皇宫饭店宴会,回去后毒发身亡,皇宫饭店管事,厨子及侍役皆被传审。一时传说纷纭,或谓与有恒路血案有关云。
五十七
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立刻意识到梅瀛子。但是我没有做声,翻到第一版,掩去我发热的面孔,最后我站起,点起一支烟。 我想继续对海伦谈论刚才的问题,但是无心再谈。我关念梅瀛子,希望她来看我,或者她给我一个约会,再或者有一封信来告诉我她成功的经过与她现在的处境。我为她担忧,为她焦急,但最重要是我要为她祝福,我要向她致敬。我还惭愧在费利普诊所我对于她轻视的讽刺,我要向她倾诉我的内疚,但是冗长的白日里都没有她的音讯。我渴念晚报,而晚报上的消息同日报无异,于是我又期望夜晚……。夜里,我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内,我不睡,坐在沙发上抽烟静候。我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梅瀛子今晚不来,就不会再来,而又好像她一定会在今晚来似的,所以心中分外焦急。
果然,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我自然直觉地想到梅瀛子,我以为阿美为她开了外门,她一直就进来了。
“请进。”我说。
门轻轻地开了。
“还没有睡?”
是曼斐儿太太,我立刻知道她是为听取海伦的答案而来,我说:
“请坐 !”
“她已经听从你的劝告了么?”曼斐儿太太张着期望的眼光问我。
“还没有 ,”我说:“我想隔天再同她谈。”
“你以为可能么?”
“这很难说了 ,”我说:“但是今天我的心绪不好,我没有说下去。”
我想是因为我态度上,为心头对于梅瀛子事情的不安,没有像那天晚上诚恳的缘故,不知怎么触动了曼斐儿太太,她一言不发,忽然呜咽地哭了起来。
这事情真使我手足无措,我安慰她说:
“曼斐儿太太,我一定努力,你放心。”我说:“好在现在时候还早,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劝她。”
她还是哭着,一言不发。
“你放心,曼斐儿太太。”我说:“就是要悲伤这也还早,现在你先去睡去,明天我找机会再说。”
“但是,你……”她又哭了。
“我怎么? 我还是同上次同你说的一样。”我极力想校正我刚才态度的冷淡。
“我不是不相信你 ,” 她凄凄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
这句话似乎把我意识下的隐衷揭出,使我意识到我今天态度上的冷淡,倒不完全为梅瀛子的事情,而是我在无意之中反射了海伦的暗示。我感到惭愧与内疚,但是我说:
“相信我,我决不做要使你痛苦的事,因为我尊敬你伟大的母爱,而我也是有同样的母亲的。”
她似乎稍稍信我,她用泪眼望着我说:
“那么你明天劝她,我夜里再来听你回音。”
“好,就这样 ,”我说:“我明天再好好劝她。”
于是曼斐儿太太悄悄地走了,她面上已不是昨夜含泪的笑容,而是阴沉肃杀的空气。她让她胖脸上的皮肉下垂着,对我道声“晚安”就出去了。
是多么可怜与苦心的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必须为她克服我自己。
我自己,是的,当曼斐儿太太出门以后,我埋在沙发里第一就想到曼斐儿太太的话:“……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我开始发抖。我觉得今天与海伦谈话,一开始,在感情方面我已经被她折服,于是我退到理智的范围内极力寻找理由,但是也马上被她击破,这样我变成束手待缚的俘虏,再无能力可以反攻了。那么,明天,明天我的话从哪里开始呢?
我没有法子回答,许久许久没有法子回答 ; 一个人在这样被自己的问题所困的时候,很自然的解脱就是躲避,不自觉的我又想到梅瀛子。已经十二点多。梅瀛子大概不会来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也许是种种郁闷所燃烧的热力,一瞬间提醒我,我应当去找梅瀛子去。
但是到那里去找呢?
我马上想到了“Standford”。
一时我再无其他的考虑,我拿了围巾帽子出门。
我有几天没有注意,街上梧桐的绿芽已经变成嫩叶,路灯下更显得青翠碧绿,微风吹来,它轻轻颠动,地下的影子如舞。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踏着叶影走着,很清楚的听到自己的步声,一瞬间似乎逃出了刚才的困境了。
我走过了三条马路,才碰到洋车,我以重价请他拉到哥伦比亚路。
在这相当远的路程中,我感到寒冷,也感到寂寞,最后有顾虑与恐惧在我心头跳跃,好几次我想下车,好几次我想折回,更有好几次我想在宵夜店停下,但我都没有说出。
“我难道是这样懦怯么?”我心里自问。
“不 !”我自己回答,而且我马上想到,无论中途怎么变更,变更了我一定又要后悔。
到哥伦比亚路,我心怦怦的跳跃,我指挥车夫从竹篱弄里进去,一瞬间我是紧张兴奋与恐惧。但在看到辉煌的灯光与 Standford 的霓虹灯时,我整个的心灵只有一个紧张了。
冒险就是刺激,而刺激才能忘我。
于是我跳下车,走进铁门,穿过红绿灯火的院落,走上阶沿,我从为我启开的门中进去。我听见音乐,看见色,看见光,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存放了帽子与围巾,从深垂的幔帐中进去。一瞬间,我感到解放,我心头的紧张已经松弛。
这世界还在继续,暗色的灯光,华丽的布置。人,人,都是人 ,人的笑声,人的歌声,人的谈话声,似乎有史以来未曾厌倦过 !
我坐在最幽暗而偏僻的角落。
我没有下舞,很安详地坐着,我四周观望,希望找到米可的影子。
大概隔了三只舞曲,音乐台上电灯亮了,有人报告米可小姐第三次的节目,于是掌声雷动,我看见米可从右面上来。
就在那时候我写了一张条子叫侍役送去!
“黄浦江头的落日吗?”我这样写着:“六十三号台子上可以敬你一杯酒吗,美丽的小姐?”
我望着侍役送去,望着米可接在手里 ; 那时她正在唱一只日文歌,在歌毕掌声噪动之肘,我看她读这个字条,忽然间面上浮起惊奇的疑问,用飘浮的眼光向我坐着的方向一瞟,接着她很自然的在播音机里说:
“有人要求我一只中国歌‘卖花声里的秋绿’, 我现在先唱。”
于是她唱歌,后来又唱一支英文歌,接着,在灯暗人舞的时候,她悄悄地来到我的面前。
她已经换了衣裳,穿一件很朴素的旗袍,侧着头坐在我的旁边,她说:
“你怎么回来?”
“梅……呢? 我要见她。”
“她不在了,她不来了。”
“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说:“听说许多人在注意她,她必须暂时避开。”
“谁知道她的地方么?——史蒂芬太太?费利普医师?”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们也不希望见你了。你不是已经脱离工作了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上海了。啊,你也该早些离开。”
米可说到这里就走了,我也就马上付账。穿过色,穿过香,穿过音乐与笑声 ;我挨柔软的丝绒幔帐出来,拿了帽子,从阶沿到红绿灯光的小院,我看到对面一列发亮的汽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 Standford 道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向米可道别。
我马上流落在黑暗的胡同里了。
我有死一般沉寂的心境坐着缓慢的洋车回到姚主教路。
到曼斐儿家门口,已经四点四十分,阿美为我开门,她非常惊奇的问:
“你哪里去了?”
“没有什么 ,”我颓伤地说:“她们不知道,请你不要说起。”
阿美用非常同情的眼光望我,我蹒跚地闯进我的卧室。
史蒂芬白苹早已死别定了,现在,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也生离定了。为工作,为梦,为爱,为各人的立场与使命,悲欢离合,世上无不谢的花与不散的篷席,我为何尚恋恋于人间的法相?
在这种无执的境界我入睡,醒来已是十点钟。我知道曼斐儿太太早已上班去了,我准备了勇气与辞令预备在见海伦的时候,就给她最坚强的劝告。
但是我的心在跳,我从盥洗室走到客室,就听见海伦钢琴的声音。
“起晚了。”海伦一听见我进去,就从钢琴座位上站起,回过头来说。
“是的 ,”我说:“昨夜失眠。”
一瞬间我看见了海伦,她又是穿那件黄色棕格的旗袍,松柔的金发托着精神饱满的笑容,眼睛的光芒闪烁,象是已经看透我刚才的心思。我低头,我感到头晕,所有刚才的勇气与辞令已完全消失。
“……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 !”我马上想到这句话,我不但不敢向她提起这个问题,我还时时在怕她向我提起。
这时候,吸引我眼睛的是她的手上的钻戒,那只白苹专门为她送来的钻戒。我说:
“你愿意为我继续奏琴么?”
在琴声中,我深深地感到,在死别的死别,生离的生离以后 ,我象一个无依的幽灵,黑夜的迷魂,沙漠的落魄,我象一个被弃的婴儿,寒冷的抖索,饥饿的啼号,我需要依靠,我需要支持,而海伦是我唯一的光芒。
但是,也在这琴声中,我产生了更坚决的打算。
五十八
夜。
曼斐儿太太坐在我的对面,我说:
“诚如你所说:‘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 所以今天我没有劝她,而且也预备不再劝她了。”
“这是说,你要把她带走了?”
“不。”我说:“下午我已办好还乡证,明天我一早送行李去,后天我就走了。我要提早动身,不让海伦知道。
尚未送来的衣服,我也不想带走了。”
“但是,行期的提早与不让海伦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多见她一面,也就多一层被她束缚了。”
曼斐儿太太用无限怜悯的眼光望着我,半晌,她说:
“可怜的孩子 ! 我永远感谢你。”
我沉默着。曼斐儿太太,似想走未走想说未说地望着我,最后,她又靠倒在沙发背上,诚挚地说:
“青年人,从爱情尝到苦的,也会尝到爱情的幸福,胜利不就在面前吗? 这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于是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抚弄我的头发,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她轻轻地微喟一声,悄悄地走出去了。
“早点睡吧,晚安。”她温柔地说,轻轻地关上门,我满心的泪水就在这门声中泉涌出来。
我不能睡,万种的哀怨扰乱着我。我开始理我简单的行装 ,把新制的衣装同从费利普医师地方带来的提箱理在一起。那提箱里只有两套西装,几件内衣,五六本书,几页在医院时摘抄下来的白苹的日记与以前海伦给我的信,还有就是梅瀛子送我,被白苹枪弹打穿,染过我许多血渍的那件晨衣,此外就是无关重要信件纸片。除了五六本书籍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