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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萧萧-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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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的绿叶。四周的沙发都蒙着嫩黄的套子,一色浅绿的靠垫,四分之一绣着黄花;于是我注意到嫩黄色的地毯,是这样的干净,是这样的美,我坐在一个沙发上,旁边是一只花盆架,浓茸的淡竹叶直垂到我的发际。现在我发现这周围的家具都是乳色的,与女主人的肤色相仿,而这些黄色的装饰正好像模仿着女主人服装。我坐在沙发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骤觉得这整个的房间与布置。好像是有机体的生物,是一个人,是一个聪敏沉静幽雅愉快的伴侣。我沉默着。我有一种欲望,找一本书,但是到底读什么书是最适宜呢?我想起Schelling,想起Eicht,想起Bergson,想起庄子,想起东坡。想起许多的哲学家与诗人,还想起许多的传记。我觉得这样环境里,无论读什么书都是适宜的。于是我就在附近写字台上拿到一本书;是Virginia Woolf的散文。我看到史蒂芬太太正与梅瀛子、白苹三个人在说话,好像她与这房问的空气已经把她们两个都融化了。史蒂芬这时候已出去,我好像忘去来此的目的似的,开始翻开手头的书。但是史蒂芬太太过来了。她为我开亮我身后的柱灯说:
“这样可是比较舒适些?”
灯光从浓茸碧绿的淡竹叶滑下,直照在我的书页。
“谢谢你。”我说。史蒂芬太太又走开去。
史蒂芬太太又开亮了房灯,灯上淡绿色的灯罩使我感觉到整个的房间像浴在洁亮的月色下了。
不知隔多少辰光,白苹忽然站起来。
“现在,”她说:“史蒂芬太太,让我们吃饭去。”
“那么。对不起,”史蒂芬太大说:“让我去换换衣服。”
史蒂芬太太出去后,史蒂芬就进来了。白苹说:
“ 电话打过去了么?”
“是的。”他说:“我定了很好的座位。”接着他走过来对我说:“怎么,亲爱的,你坐在那里看书了?”
“在这样的房间里,”我说:“我已经不想吃饭。也不想出去了。”
“那么我希望你以后时常来玩。” 
“。。。。。。”我没有回答。我在羡慕这空气,这光,这颜色。
“这是家。”梅瀛子说:“独身主义者也羡慕家吗?”
“我只是羡慕这美丽的光与色。”
“你不羡慕有这样美丽的太太?”白苹笑了。
史蒂芬太太换了白色的晚礼服出来,手上拿一件深紫丝绒的短套,露着庄严的笑容。我开始对自己询问,有这样一个太太我是否肯放弃独身主义呢?
“不,”我自己回答:“也许,假如不需要经过恋爱。”
梅瀛子出去了,白苹出去了,接着史蒂芬去打电话;房间中只有我与史蒂芬太太。我说:
“今天我开始知道你的世界存在于地球以外的。”
“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园地。”
“你不常出去么?”
“希望这样。”她说:“但并不常常可能。”
“那么今天找你是很扰乱你了。” 
“偶尔一次也怪有趣的。”
“原谅我。”我说:“今天完全是我的唆使。”
“真的么?”她露出和蔼庄严的笑容说:“那么以后也请你像史蒂芬一样原谅我才好。”
“自然,我已经完全明了。”我说:“连我到此地都不想出去了。”
“那么你有空请常常来玩。”
“不太扰乱你么?”
“不,”她说:“假如你只想坐在沙发上看书。啊,星期六,史蒂芬没有同你说过么?” 
“说过了。”我说:“我一定来。”
梅瀛子重整了面容走进来。这在月光下,她活像是一个山林里飞出来的仙子。接着白苹也进来了,焕发着无限的光彩,也是仙子么?是的,但像是湖里浮出来的仙子。
我们一同下楼。史蒂芬在客厅里听无线电。梅瀛子忽然拿起电话,她说的是流利的日语。我一点不懂。后来白苹告诉我,说她是在婉辞一个饭约。
这样,我们就一同开始这一夜的盛欢。
我们在一家镇江馆子里吃饭,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去听音乐会。
工部局乐队在质与量上还不够表演Beethoven的交响曲,但今天已尽了它最大的努力。合唱队中有几个中国女孩子,我是认识的,但有一个西洋女孩子,站在最后一排。好像也面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从戏院出来,史蒂芬太太问我:
“还满意么?”
“终算很努力了。”
“让我们到百乐门去。”白苹说。
“不,”我说:“我的耳朵已不适宜于嘈杂的爵士音乐了。”
“那么到阿卡第亚?”
“史蒂芬太太赞成么?”
“好的。”她说。
在途中,史蒂芬太太问我:
“今天你没有发现灯光么?”
“啊……”我沉吟了一会,忽然悟到合唱队中的那个西洋女孩子就是昨夜的海伦。曼斐儿。我笑了,我说:“海伦。曼斐儿!但是我几乎认不出来,今夜同昨夜多么不同呀!”
“是的,她的头发改了样子。我说你怎么会没有问我呢?”
“她学唱的?”
“是梅百器教授的学生,很有天分的。”
“……”我没有回答,是昨夜我身上所感觉的一种寻不到的温柔在我心里浮起来。
“可是你所需要的灯光?”史蒂芬太太说。
“你的意思是……。”
“是融化独身主义的灯光。”
“我没有想到。”我笑着说。
……
阿卡第亚这时候很热闹,门外停满了汽车,我们进去已寻不到很好的位子,坐在一个角落里。
当史蒂芬夫妇起舞时,我不知道我应同谁跳舞,但无论同谁去跳,总需让一个小姐孤坐在那里的。所以我索性不跳了。
第二只音乐我请梅瀛子去舞,史蒂芬同白苹也走下来。在这样场合中,时常有一个女孩子孤坐的机会的。不知道隔了几个音乐,我与史蒂芬太太,史蒂芬与白苹舞终时,有两个穿西装的日本男子同一个女子坐在我们位子上与梅瀛子谈话,看见我们回座时都站了起来,女的原来是仙宫的舞女莎菲,她同我很亲切的招呼。两个日本人好像同白苹很熟,用日语在交谈,梅瀛子开始同我们介绍:
“这位是铃木次郎先生,这位是山尾本原先生。”但是白苹顽皮的笑着说:
“为什么不说铃木次郎少将与山尾本原大佐呢?”但当梅瀛子介绍“史蒂芬医师”时,白苹则同莎菲在谈别的。好像他们寻不到位子,史蒂芬就招呼他们同我们坐在一起。我很不赞成史蒂芬这种做法,但是当这两个日人去跳舞时,我说:
“我们走吧,到别处去。”
“同他们交际交际不是也很好玩么?”史蒂芬说。
“也许。”我说:“但是你瞧这许多中国人将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哲学家。”他说:“整个的世界应当都是你思考的材料。”
我没有回答,觉得这样贸然走掉也显得我的怯懦,但坐在那里也觉得无聊,跳舞兴趣也少,只是偶尔跳一二次,所以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同史蒂芬太太谈话。这两个日本人似乎很高兴,他们不断地同我交谈,说一口很好的国语,但同梅瀛子与白苹交谈,总是操着日语。梅瀛子尤其同他们谈得熟稔,但每次畅笑的时候,总是望望我。我同他们说话很少;白苹注意到我的沉默,当有一只音乐开始时,她说:
“陪我跳这曲华尔兹吧。”
我同她跳舞时,她问:
“你喜欢梅瀛子么?”
“自然。”我笑着说:“有这样的女孩子不为男孩子所喜欢么?”
“那么真的你爱他了?”
“不,不。”我说。
“那么你真的不爱她?”
“但是我倒先要知道你所说的爱是什么意义?”
“你不想占据她?”
“不想。”
“你不想牺牲你自己去追求她?”
“牺牲什么呢?”
“牺牲你的青春与时间。”
“也许会拿我的同她交换。”我开玩笑似地说。
“牺牲你的名誉呢?”
“为什么要名誉?”
“我只问你,”她说:“假如要牺牲名誉,你才可在一个短时期占有她,你愿意么?”
白苹的态度很严肃,我沉吟了一会说:
“名誉?名誉是什么呢?”
“是第二生命。”她沉着的说。
“不,我很轻视它,”我说:“是商品;是机会加钱。”
“谢谢你。”她冷笑着说:“那么假如要牺牲你的信仰呢?”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我被逼得不舒服起来。
“请原谅我,”她冷静地说:“我自认是你的朋友。”
“你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假如你当我是你的朋友,请忠实地回答我。”
“假如你当我是你的朋友,”我说:“这样的问对我是侮辱。”
“不,”她说:“我们的交情中已经没有侮辱这个字的存在了。”
“那么……”
“似乎你是很清楚的分析过了?”
“是的。”
“希望你意识的都是正确。”
“我想假如不正确的话,”我说:“我也很快地发现。”
“到时候再告诉我吗?”
“自然。”我说。
……
三点钟的时候,史蒂芬太太要回去了,我们就一同出来。
铃木似乎要求梅瀛子让他送回去。白苹对梅瀛子说;
“不到我的地方去么?”
“不。”梅瀛子笑着睨视我。
“但是我还是有全权的主人呢。”
“已经不是昨天了。”梅瀛子笑得自然而美,鲜杏仁色的前齿闪着光说:“我做主人将在三点半开始,在立体咖啡馆我等你们。”
两个日本人同我们握手,莎菲先上铃木的车子,接着是梅瀛子,她上去时对我娇笑着,于是两个日本人胜利地同我们握手。史蒂芬招呼白苹与史蒂芬太太上车,我带着梅瀛子的笑容也跟着上去。史蒂芬说:
“先送白苹回去么?”
“自然,霞飞路。”我的声音里有渺茫的粗糙。我感到说不出的落寞。
“大家到我那里去坐一会。”白苹故意高兴地说。
“不了,白苹。”史蒂芬太太像对小妹妹似地说:“你也应当早点睡。”
“那么明天你还肯一同来么?”白苹靠着史蒂芬太太,像撒娇似地说:“明天晚上到我的地方去。”
“明天我不出去了。”史蒂芬太太说:“我已经没有这样玩的年龄与心境了。”她把手臂围了白苹的身子。
白苹没有说什么,像体验那一种难得的温柔似的沉默着,大家都沉默。我开始感到疲倦,是因为沉默而疲倦,还是因为疲倦而沉默呢?
汽车朝前驶着,驶着,我听见轮子与大地摩擦的声音,变动的街光浮着梅瀛子的笑容。


不过少一个梅瀛子,而我竟感到说不出的空虚,我从白苹的脸望到梅瀛子的脸,但我还是看得见梅瀛子似骄傲非骄傲,似得意非得意的笑容。
“怎么,徐,你也不到我的地方坐一会么?”
我意识到车子慢下来,白苹准备着下车了。
“不了。”我说:“明天我三点钟到立体咖啡馆。”
我的意思是如果白苹有什么话同我说,也希望她三点钟到。接着车子在一个公寓前停下来,白苹打开车门对史蒂芬太太与史蒂芬道别。
我看她下车。车子重开的时候,我还注视着她,但是她竟没有走进公寓的大门,只在门口停了一停,似乎又往前走了。但是车子的行进,使我无法看到她,我开始关念她,好几个冲动想下来,但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怕麻烦,还是因为怕史蒂芬太太奇怪而没有实行,我也没有告诉他们白苹没有回家。我心里浮起来是跳舞时白苹同我关于梅瀛子的对话,是不是因此伤了白苹的心呢?难道真的如史蒂芬夫妇所说,白苹对我有爱呢?
街上的灯昏黯,只有一二家酒吧还亮着电灯,响着音乐与歌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汽车疾驶而过。车内沉默得很凄凉,我开始打破这静寂,我说:
“史蒂芬太太,今天实在太对不起你。”
“偶尔一次我也很有兴趣。”她雍容地说。
“平常你一定睡得很早的。”
“总也要到十一点钟。”她说。
“那么太对不起你了。”
“不要这样说。”她说:“你是不是很爱这样玩呢?”
“并不。”我说:“不过现在的环境和心境,使我没有法子再过很有秩序的生活。”
“我希望你在一切动乱的环境与心境中,还能够好好地做你爱做的工作。”
“谢谢你。”
“结婚吧。”她说:“我常常同史蒂芬说:结婚于他有害,于你则是有益的。”
“你以为吗?”
“因为他爱冒险,爱新奇,爱动;而你,你的个性是需要安详恬静的环境。”
“也许是的。”史蒂芬说:“但是我的结婚使我的爱与信仰有个固定,使我太偏的个性有个均衡。”
“可是有了这个均衡,你的事业将没有什么成就了。”
“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求事业的成就呢?”我感慨地说:“能够把生活摆布得很调和,就够幸福了。”
“我如果从爱冒险方面发展,也许会成探险家,但也许早就因此丢了性命。”史蒂芬说。
“但是他,”史蒂芬太太又对我说:“你如果好好结婚,于你事业与工作有帮助,于你生活一定会增进幸福。”
“我是独身主义者。”
“没有理想的对象?”史蒂芬太太说。
“如今我觉得梅瀛子已经使你倾倒了。”史蒂芬说。
“我不爱太阳下的生命。”我说。
“我觉得白苹是海底的星光。”史蒂芬说。
“可是,”史蒂芬太太笑:“他是需要灯光的。”
“我还是独身主义者。”
“这只是一种反动。”史蒂芬否定我。
“我没有否认这个。”我说:“女人给我的想象是很可笑的,有的像是一块奶油蛋糕,只是觉得在饥饿时需要点罢了;有的像是口香糖,在空闲无味,随口嚼嚼就是;还有的像是一朵鲜花,我只想看她一眼,留恋片刻而已。”
“你要得可是一只猫?安详而衷心,解语而温柔地伴着你。”史蒂芬说:“这也不是难找的对象。”
“也许我需要的是神,是一个宗教,可以让我崇拜,可以让我信仰。她美,她真,她善,她慈爱,她安详,她聪敏,她……”
“她有一切的美德。”史蒂芬抢着说。
“这只活在你的想象里面。”史蒂芬太太说。
“所以他的恋爱史就是他的信仰史,失望一个换一个。”
“所以我现在是独身主义者。”
“但还是爱同女孩子在一起。”史蒂芬说。
我略一注意,发现汽车已经开过许多路,于是我叫他开回去。一进房间,我又想到梅瀛子与日人的行径,接着我想到白苹的去处,我负着这两种不安就寝。
我在枕边拿一本书,但读不到两页,我就关灯待睡,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我听见窗外像有声音,仔细听时,果然是敲窗的声音。我开亮电灯,觉得清楚的是有人敲窗。于是我披衣起来,外黑闪亮,看不清是谁,我一面跑过去,一面问:
“是谁?”
“我。”
“谁?”
“我”
——是白苹?
“白苹?”
“你睡了?”
我出去开门,她已经换了衣装,全身黑色穿着软鞋而没有穿大衣,也一点没有装饰。
“怎么?有什么事吗?”
“怎么?一定要有事才来么?”她安详地笑,大方的进来。
她看看我房间的周围,看看我的写字台,又看看我的床,一声不响的坐在沙发上。我开始有点不耐烦,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你记得你没有告诉过我么?”
“好像没有。”我说:“因为我记得你没有问过。”
“真的我没有问过你吗?”她说:“难道今夜在阿卡第亚我也没有问过你么?”
“没有。”
“那么我一定问过史蒂芬了,在跳舞的时候。”
“你是存心要在今夜来看我吗?”
“是的。”她说:“解决我们未终的谈话。”
“是关于梅瀛子么?”我说。
“自然。”她说:“假如你爱她的话,我愿意全力把她从星云中摘下,放在你写字台上做你的灯火。”
“我不想用太阳做我的台灯,因为我的灯已经够亮了。”我在房中闲走着,幽默地说。但白苹似乎不理会我的话,她继续地说:
“假如你不爱她,那么不要太接近她了,我警告你。”
“怕被太阳炙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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