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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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有平和安详的沉默,突然,白苹发问了:
“假如梅瀛子来看你呢?”
“我招待她,但不同她出来玩,一样的。”我说:“而且她的交际很广,马上就会忘记我,也不再来看我了。”
“但是她很喜欢你。”
“她同你讲过?”
“是的,我们足足谈了两夜。”白苹笑了:“而且她断定你有点爱她。”
“你相信么?”
“我不能不相信。”
“你以为她值得爱么?”
“自然值得,”她说:“但是这是冒险的事情。”
“你是说被她愚弄?”
“甚至被她陷害。”她说:“她太神秘,这样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有爱。”
“但是她非常喜欢你。”
“同你说过?”
“是的,就在那天葛岭上。”我说。
“ 我也非常敬爱她。”白苹甜蜜地微笑。
“我想你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也许,” 她说:“但也最可能做敌手。”
车子的速度很快,窗外的远山近河在转旋,我与白苹的谈话,使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与愉快。我起来,到我原来的位子去取那罐黄锡包,回来时我抽起烟,我问:
“梅瀛子没有同你谈起她自己的感情吗?”
“当她说她很喜欢你时,我就问她,可是有点爱呢?她大笑,她说她的爱还没有给过任何人;她准备随时给一个男子,但始终没有男子值得她爱。”白苹低下头微笑着说:“她还说她对于男子有特别的理解与观察;她说史蒂芬是一个好朋友,好的丈夫,但是一个乏味的情人,你是一个最可爱的有味的朋友,最理想的情人,但是最难投洽的丈夫。她说关于你的独身主义,史蒂芬太太以为是你寻不到理想的对象,在她以为只是怕尽丈夫的责任,是逃避的心理。”
“你以为这些对么?”
“自然有一部分道理。”
“但是我的独身主义也许就会放弃的。”
“这是说为梅瀛子么?”
“不,实在说我并没有爱她。”我说:“我只觉得史蒂芬太太对我的劝告很对。”
我们沉默了一会,茶房报告饭已经开了,我偕白苹到餐车去。饭贵而坏,但是我们还是过得很舒服的辰光,因为今天白苹给我更愉快的印象,我们谈到过去,谈到将来,谈到都市,谈到乡村。最后我说:
“白苹,你是不是永远留恋这样的生活呢?”
“不见得。”她说:“但没有爱的时候,我将用我的青春享受这样的生活。”
“但是青春是不久的。”我说。
“人生是什么呢?青春享受尽也可以死了。”
“是这样简单么?”我说:“死也不是容易的。”
“那么嫁一个朴实诚笃简单年长的人。”她似笑非笑的说:“嫁定了等死。”
白苹的话,使我无法回答,我意识到空气的灰色,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沉闷。很久很久,车子在小站上停了,我们回到了客车,我说:
“一到上海先送你到家,再同你去参加史蒂芬太太的茶会,出来我们吃饭,饭后大家回家。”
“不。”她说:“茶会我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她没有邀你么?”
“她同我说过,说有兴趣同你一同去。”
“但是你没有兴趣。”
“不知怎么,”她说:“今天我很想休息。”
“那么你现在休息一会,打一瞌盹可好 ?”
“我试试看。”她笑着说,调整了她的姿态,靠在里角,闭上眼睛,两排茸长的睫毛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我把半开的窗子拉上,抽起烟坐在她的对面。
一支烟将尽的时候,我看她已经入睡了,我拿她的大衣为她盖上,闻到她微微的呼吸,薄薄的嘴唇闭着,同她茸黑的睫毛有很调和的配置,今天似乎没有敷胭脂,但有天然红润透在面上,倍增了这脸庞的可爱。是一种甜美的典型,使我不得不注视着她,我从袋里寻出记事簿,用钢笔想为她画一张素描,但一连几张都画不像,到第六张总算得到了一点趣味,后来我把握到她的特点,画了一张却觉得很好。
车快到的时候,我叫醒了白苹,白苹似乎还贪睡,但随即振作了一下,笑着说:
“我怎么啦?”
“你太乏了。”
“昨天同梅瀛子谈得太晚了。”她说着手摸摸额角淡笑着说:
“我别是病了。”
我开始发觉她脸色的红润是发热的象征,我握她手,她的手指很冷,但手心发着焦热,她拿我的手到她的额上。真的,白苹病了。
下车后我一直送她到寓所,一个年轻伶俐的穿着白衣的女仆来应门。我到过她公寓门口有许多次,但从未进过她房间;今天是第一次,我非常奇怪我自己在过去会没有想到进来,是这样一个精美的公寓,她的房间不大,但非常精致。我开始发现她对于银色的爱好,被单是银色的,沙发是银色的,窗帘是银色的,淡灰色的墙,一半裱糊着银色的丝绸,地上铺着银色的地毡,一条白灰色的皮毯,铺在床前,上面有一对银色的睡鞋。
“ 坐。”白苹在一张沙发前说,她自己就走进了浴室。
那个活泼健康的女仆拿茶进来,并且拿了一支烟给我就出去了。我抽起烟,坐在一张矮小的沙发上,我很闲适地觉察这间房间的布置,一张小小的书桌配着椅子放在窗下,一面是抽屉,一面是两层书架,上面挤满了书,桌上也有一些书籍等东西,有一匣非常讲究的装信纸信封的匣子。床旁边是一只矮的灯柜。一面是一架衣橱,有四只同我坐着一样的沙发,前面是一张矮圆的铜盘,盘里铺着白色的麻布,上面是一只日本货精巧的烟匣,烟灰盘与打火机,还有洋火。我在烟灰盘上弄灭了烟尾,在烟匣中又拿了一支烟,试用那只白亮的打火机。
白苹已经换去了刚才的衣服,洗去了所有的脂粉,穿一件灰色的宽大的旗袍,她一出来就说:
“那么我不去茶会了。”
“自然,”我说:“你快睡吧。”
“我可以坐一会。”她笑着坐在我的旁边,又说:“你觉得我的房间好么?”
“的确是白苹的房间。”
“谢谢你。”她说着似乎有点乏,看了看表,说:“你该去茶会了,我也要睡了。”
“好的,”我说着站起来:“明天我来看你。”
当我出门的时候,她站起来似乎就向床边走去。我一个人到街上,走向电车站;经过了一家药房,我想起白苹在睡前似乎可以吃点阿司匹灵,于是我买了药,顺便买点水果又回到白苹寓所去。
白苹已经躺在床上,我叫那位女仆倒点开水,拿药片叫她吞了,我说:
“夜里想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吃。”
“很好,”我说:“饿了也千万少吃。”
女仆拉拢了窗帘,白苹伸手开亮了台上的灯,我说:
“睡好吧。”她把手伸进去,我为她盖紧了被,我说:
“现在我去了。”
“叫阿美,叫一辆汽车去。” 她似乎在对女仆说。
“好的。” 我说。
阿美在走道打电话,白苹说:
“明天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上午。”
“在我地方吃饭。”她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我说着为她灭了灯,她对我笑笑,翻了一个身。我站起来,心里突然浮起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像是银色的空气沁入了我的心胸,我矜持了一下。是银色的女孩病在银色的房间里,是什么样一个生命在时间中与青春争胜呢?我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但是我今天开始认识了银色竟象征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悲哀。
我心中荡漾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跳上了汽车。
十四
电灯亮着,钢琴响着,是幽雅恬美的空气扫尽了我心底的凄凉与哀愁。我说:
“是不是我晚到了?”
“啊,人都散了,你才来。”史蒂芬太太在钢琴座上站起来说。
“我是从杭州赶来的呢!”于是我告诉她们杭州旅行的经过。
座中的人的确已经零落了,但是费利普医师夫妇,高太太,高小姐,还有曼斐儿夫人与小姐还都在。其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史蒂芬太太为我介绍后。我问高太太说:
“高先生呢?”
“他有事先走了。”
海伦。曼斐儿正看着我,但当我看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我说:
“曼斐儿小姐,上次在音乐会里,我会笨得没有认识你。”
“……” 她羞笑着,没有说话。
“史蒂芬太太,可是因为我进来,打断了你们音乐的空气?”我说着走到史蒂芬太太附近,又说:
“现在我要请求你为曼斐儿小姐奏一只曲子,让我有缘重听她美丽歌声么?”
“你应当先请求曼斐儿小姐。”
于是我说:
“曼斐儿小姐,假如我的请求不太冒昧的话。”
曼斐儿小姐有点局促,看看她的母亲,但是母亲鼓励了她,她走向钢琴边去,我鼓掌,大家鼓掌了。我们屏息坐下,史蒂芬太太与曼斐儿小姐选定了曲子,是 Schubert 的作品吧,曼斐儿小姐背着我们,她的歌声填满了这个客厅,也填满了我的心房。她并非十分完美的歌手,但她有非常甜厚的声音,使我对于她的天才有万分的惊讶,在训练上,她也有余裕在歌中表现她的自己,是幽静恬淡的性格闪耀着灰色的微波,它在我心头唤起了一种旧识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绘描不出。
曲终,大家鼓掌了,我方才从那个古怪的旧识的感觉中醒过来,我跟着鼓掌。
……
人们开始陆续散去,高太太的汽车,现在已经送了高先生回 来,费利普医生自己也有车子,来客大都有男子相伴,最后我说:
“曼斐儿太太,是否我可以有光荣送你回家呢?”
“不太麻烦你么?”
“非常光荣。”我说。
我叫了车子,上车后,不知怎么谈到了中国的饭菜,她们竟只到过一家中国菜馆,于是我说:
“假如回去不太晚的话,现在让我请两位去吃饭好么?”
得到她们的首肯,我叫车子驶到了锦湘。在那里,我充分感到曼斐儿太太的和蔼可亲,曼斐儿小姐的恬静温柔。我好像发现了另外一个美丽的世界,有一种自然,单纯,没有激撞,没有波浪的空气,使我的烦杂的心境平静下来,像混浊的水沉静到清澈一样,是温暖和平的舒适叫我对她们母女羡慕。所以,在席终我送她们回去的途中,曼斐儿太太约我第二天晚上到她们家里去吃便饭,我也就高兴地答应下来。
我看她们走进芭口公寓,一个人吸着烟,闲步从辣斐德路转马斯南路到霞飞路去。时候还早,但马斯南路竟已十分静寂,街树的叶子在路灯下更显得娇嫩,天上的下弦月分外清澈,配着我平静的心境,觉得世界也许还有可歌颂的角落,随时在点缀我们的人生。
但是,饭约,明天又是饭约。这是不是远离我世界的生活呢?我在白天所决定的,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所以我离开了梅瀛子白苹与史蒂芬的世界,那么难道我又要跨进另一个别人的世界么?但是,这究竟是另一个世界,是平静和平温柔清澈的世界,难道这样的空气也会扰乱我应过的生活么?
于是我想到海伦,她的低迷的笑容,她的含情的歌声,她的温柔的迟缓的举动,这使我想到灯,想到史蒂芬太太在宴舞会的谈话……那时,大概四为我走到路灯光线不及的地方了,月光从树上洒下,我看到我自己零乱的影子,我猛看到那间银色的房间中银色的姑娘,我灭了她台上的灯光,幽幽地从她房中出来,那种沁我心胸的银色空气正是刚才海伦的歌声所唤起我的旧识的感觉。这感觉如今又在我心头浮起,我仰望太空,蓝黑色的天,淡淡的白云,寥落的星星与明亮的月,是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一瞬间凝成了寂寞与孤独。我加速了我的脚步,穿到霞飞路,登上了电车。
大概我是倦了,回家没有读三页书就睡着。经过了好久未曾有过的良好的睡眠,起来洗澡后,我开始有焕发的精神,做我应做的事情。十点钟出来,访一个朋友,十一点钟我去看白苹。
白苹已经起来,淡妆黑衣,坐在我昨天坐过的沙发上,嘴里吃着巧克力糖在看书。脚边睡着一只纯白的波斯猫。她知道我进去了,把书放在膝上,抬起头微笑着说:
“你真的是赶来吃午饭么?”
“我以为你应当多睡一会才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倒是起来不久。”她说。
“病全好了么?”
“好像没有热了。”
我过去摸她的额角,热似乎已退,我说:
“可有温度表?”
她叫阿美,阿美从抽屉里拿出温度表与酒精给我,我用酒精揩温度表时,我说:
“怎么不多睡一会呢?”
“有电话。”白苹说:“我被它叫醒的。”
“说不在家不就完了么?”
“是史蒂芬,”白苹说:“我以为你们已聚在一起呢。”
我把温度表放在白苹的唇内,拿着白苹的手看她的手表。白苹低下头,右手拿起膝上的书,似乎继续读刚才放下的地方。
白苹的确没有热度了,我说:
“很好,但是你还应当休息。”
“可是史蒂芬约我下午到舞场来看我呢 ?”
“今天还要去舞场?”
“是的。”她笑着说:“你不是要我对他讲你生活的变更么?我想我会替你办得很好。”
“他们是昨夜坐夜车回来的么?”
“是的。他说打电话给你,你出去了。”她又换了口气问我:“你上哪里去了?”
“看一个朋友,他前天昨天来看我都没有碰见。” 我说:“怎么,你没有约史蒂芬来一同吃饭么?”
“不。”她笑着说:“以后我在家里不约别人,你随时可以来玩,但不许到舞场来看我。”
“好的。”
“但是如果你让我在舞场碰见你,我就当你不过是我的一个舞客。”
“好的,不过假如我偶尔一次呢?”
“除非你有正式的应酬。”
“好的。我一定遵守。”
“那么你可以常常来,带着你的书稿来也可以。”她说:“我还可以在隔壁客厅里设一个铺位,晚了你也可以宿在这里。”
“你太期望我了。”
“也许。”她说:“但是我不许你在这里招待朋友。”
“只许我一个人来。”
“只许你一个人来工作。”她严肃地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家里有太多朋友来看你,你可以来这里。”
“你也可以不出去么?”我说。
“我有我的世界,我为什么不出去?”她骄傲而深沉地说:“但是我不在你也可以随便进出,用不着管我。偶尔碰着,我们就一同在这里吃一顿饭,喝一杯茶,谈谈。”
“假如我偶尔要陪你出去走走呢?”
“除了看一场戏一场电影。”她说:“别的都不许。”
“你太好了,白苹。”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你不要以为我好,”白苹自信而骄傲地说:“我只是作一种试验,有人说,许多人都被我带得只知道玩,不务正业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否也会让一个人在我身边做他应做的事情。”
我刚要说什么的时候,阿美进来,问是否可以开饭了?白苹问我:
“饿么?”
“问你自己吧。”我说。
“开吧。”白苹沉吟了一会对阿美说。
我到盥洗室去,洗好手出来,白苹已经站起,她说:
“你还没有到过我的客厅吧。”
她走在前面,那只波斯种的猫跟着,我也跟着,我们走进隔壁的房间,门外是衣架,架上挂着一件雨衣,里面有两间她寝室大小的房间,中间挂着银灰色的绒幔,一面是客厅,一面是饭厅。客厅四壁有几幅齐白石吴昌硕等字画,落地放着几盆花,一架日本式小围屏,四只软矮凳围着寝室垫里一样的圆铜盆,上面的洋火,烟灰缸与烟匣,几只灰色的沙发,地上是灰色的地毡,沙发旁边都放着矮几,独独没有一张正式的桌子。饭厅里是一架酒柜,一张方桌,铺着四角有黄花的灰台布,上面一个玻璃的水果缸,装满了橘子。四把灰布坐垫的椅子,角落上有二架盆花,都是倒挂淡竹叶。家俱都是无漆的白木,地上是银色的地毡。墙上有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