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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随想录-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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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里我只是偶尔听见人用世界语交谈。现在来到大会会场,会场内外,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亲切的笑脸,友好的交谈,从几十个国家来的人讲着同样的语言,而且讲得非常流畅、自然。在会场里人们报告、讨论,用世界语就像用本民族语言那样地纯熟。坐在会场里,我觉得好像在参加和睦家庭的聚会一样。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但是我多年来盼望的、想象的正是这样,我感到遗憾的只是自己不能自由地使用这种语言,它们从别人口里出来像潺潺的流水,或者像不绝的喷泉;有时又很像唱歌或者演奏乐曲,听着听着甚至令人神往,使人陶醉。但是它们从我的嘴里出来,却像一些不曾磨光的石子堵在一处,动不了。不过我并不灰心,我们中国代表团里的年轻人讲得好,讲得熟。他们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同朋友们谈得很融洽,希望在他们的身上。 
  我去北欧前,友人几次劝我不要参加这次大会,甚至在动身前一两天,还有一位朋友劝阻我,他认为我年纪大了,不应当为这样的会奔波。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些年,我一直关心国际语的问题,经过这次大会,我对世界语的信念更加坚强了。世界语一定会成为全体人类公用的语言。 
  中国人把Esperanto称为“世界语”,我认为这种译法很好。经过九十三年的考验,波兰人柴门霍甫大夫创造的Espe — ranto成了全世界人民所承认的惟一的“世界语”了。它已经活起来,不断地丰富、发展,成了活的语言。我开始学习世界语的时候只有一本薄薄的卡伯(Kabe)博士的字典,现在我可以使用一千三百页的插图本大字典了。世界语的确在发展,它的用途在扩大,参加大会的一千七百多人中间,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只占少数,整个会场里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友情。 
  在斯德哥尔摩我还有一些瑞典朋友,因此我也有不少会外活动。朋友们见面首先问我关于世界语的事情,他们不大相信它会成为真正的“世界语”。我便向他们宣传,说明我的看法:世界语一定会大发展,但是它并不代替任何民族、任何人民的语言,它只能是在这之外的一种共同使用的辅助语。每个民族都可以用这种辅助语和别的民族交往。我常常想:要是人人都学世界语,那么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新形势,新局面!倘使在全世界就像在大会会场一样,那该有多好!世界语是易学易懂的,这是人造语的长处,不仅对于欧洲人,对于我们亚洲人,对其他的民族也是如此。但即使是人造语吧,它既然给人们使用了,活起来了,它就会发展、变化,而且一直发展、变化下去,由简单变为复杂,由贫乏变为丰富、更丰富……而且积累起它的文化遗产…… 
  从国际世界语大会的会场,回到上海西郊的书斋,静夜里摊开那本厚厚的世界语大字典,我有很多的感想。想到我们的文字改革的工作,我不能不发生一些疑问:难道我们真要废除汉字用汉语拼音来代替吗?难道真要把我们光辉的、丰富的文化遗产封闭起来不让年轻人接触吗?我并不完全反对文字的简化,该淘汰的就淘汰吧,但是文字的发展总是为了更准确地表达人们的复杂思想,决不只是为了使它变为更简单易学。在瑞典、在欧洲、在日本……人们每星期休息两天,难道我们中国人就永远忙得连学习的工夫也没有!忙得连多认一两个字的时间也没有!忙得连复杂的思想也不会有?!我们目前需要的究竟是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还是使我们的文字简单再简单,一定要鬥斗不分、麵面相同?我不明白。在九亿人口的国家里,文字改革是大家的事情,慎重一点,听听大家的意见,总没有害处。   
  世界语(2)   
  八月二十四日   
  说真话   
  最近听说上海《新民晚报》要复刊。有一天我遇见晚报的前任社长,问起来,他说:“还没有弄到房子,”又说:“到时候会要你写篇文章。” 
  我说:“我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写不出应景文章。” 
  他说:“我不出题目,你只要说真话就行。” 
  我不曾答应下来,但是我也没有拒绝,我想:难道说真话还有困难! 
  过了几天我出席全国文联的招待会,刚刚散会,我走出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一位老朋友拉住我的左胳膊,带笑说:“要是你的《爝火集》里没有收那篇文章就好了。”他还害怕我不理解,又加了三个字:“姓陈的。”我知道他指的是《大寨行》,我就说:“我是有意保留下来的。”这句话提醒我自己:讲真话并不那么容易! 
  去年我看《爝火集》清样时,人们就在谈论大寨的事情。我曾经考虑要不要把我那篇文章抽去,后来决定不动它。我坦白地说,我只是想保留一些作品,让它向读者说明我走过什么样的道路。如果说《大寨行》里有假象,那么排在它前面的那些文章,那许多豪言壮语,难道都是真话?就是一九六四年八月我在大寨参观的时候,看见一辆一辆满载干部、社员的卡车来来去去,还听说每天都有几百个参观、学习的人。我疑惑地想:这个小小的大队怎么负担得起?我当时的确这样想过,可是文章里写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显然是看得十分满意。”那个时候大队支部书记还没有当上副总理,吹牛还不曾吹到“天大旱,人大干”每年虚报产量的程度。我的见闻里毕竟还有真实的东西。这种写法好些年来我习以为常。我从未考虑听来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现在回想,我也很难说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一九五七年以后吧。总之,我们常常是这样:朋友从远方来,高兴地会见,坐下来总要谈一阵大好形势和光明前途,他谈我也谈。这样地进行了一番歌功颂德之后,才敞开心来谈真话。这些年我写小说写得很少,但是我探索人心的习惯却没有给完全忘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每次运动过后我就发现人的心更往内缩,我越来越接触不到别人的心,越来越听不到真话。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仿佛人已经走到深渊边缘,脚已经踏在薄冰上面,战战兢兢,只想怎样保全自己。“十年浩劫”刚刚开始,为了让自己安全过关,一位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居然编造了一本假账揭发我。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间,说谎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谎言变成了真理,说真话倒犯了大罪。我挨过好几十次的批斗,把数不清的假话全吃进肚里。起初我真心认罪服罪,严肃对待;后来我只好人云亦云,挖空心思编写了百份以上的“思想汇报”。保护自己我倒并不在乎,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妻子、儿女,我不能连累他们,对他们我还保留着一颗真心,在他们面前我还可以讲几句真话。在批判会上,我渐渐看清造反派的面目,他们一层又一层地剥掉自己的面具。一九六八年秋天一个下午他们把我拉到田头开批斗会,向农民揭发我的罪行;一位造反派的年轻诗人站出来发言,揭露我每月领取上海作家协会一百元的房租津贴。他知道这是假话,我也知道他在说谎,可是我看见他装模作样毫不红脸,我心里真不好受。这就是好些外国朋友相信过的“革命左派”,有一个时期我差一点也把他们当做新中国的希望。他们就是靠说假话起家的。我并不责怪他们,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话的人才能步步高升。…… 
  现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正在过去,或者就要过去。这次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朋友,坐下来,我们不谈空洞的大好形势,我们谈缺点,谈弊病,谈前途,没有人害怕小报告,没有人害怕批斗会。大家都把心掏出来,我们又能够看见彼此的心了。 
  九月二十日   
  《人到中年》   
  几个月前我的一个侄女从遥远的边疆写信来说:“我们工作很忙,设计任务一个接着一个。作为技术骨干,总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到四化中去,加班加点经常工作到深夜,回到家中,家务劳动又重,真有筋疲力尽之感。最近《收获》中里的陆大夫就是我们这些中年科技人员的写照。……一些基层干部总喜欢那些‘唯唯诺诺’、无所作为的人,而对我们这些‘大学生’总有些格格不入……” 
  《人到中年》是谌容同志的中篇小说,陆大夫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眼科医生陆文婷。半年多来我听见不少的人谈论这部小说,有各种各样的看法;起初还听说有一份省的文艺刊物要批判它。以后越来越多的读者出来讲话,越来越多的读者在小说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影。的确到处都有陆大夫,她(他)们就在我们的四周。她(他)们工作、受苦、奋斗、前进,或者做出成绩,或者憔悴死去……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我们的现实生活。 
  三十年来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绝非视若无睹。但是读了《人到中年》后我一直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天在各条战线上干工作、起作用,在艰苦条件下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的人多数是解放后培养出来的一代知识分子,也就是像陆文婷那样的“臭老九”。(“臭老九”这个称号固然已经不用了,但是在某些人的心里它们还藏得好好的、深深的,准备到时候再拿出来使用。)正是靠了这无数默默地坚持工作的中年人,我们的国家才能够前进。要搞“四化”,即使是搞中国式的“四化”吧,也离不开他们。那么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改善他们的工作条件,让他们心情舒畅,多做工作、多做贡献,有什么不好?!即使办不到这个,把他们的真实情况写出来,让大家多关心他们,多爱护他们,又有什么不好?! 
  读了小说的人没有不同情陆大夫的处境;但是我更敬佩她的“勇气和毅力”,敬佩她那平凡的不自私,她那没有尘埃的精神世界使我向往,使我感动。有人说作者不应该把陆大夫的遭遇写得那样凄惨,也不应该在“外流”的姜亚芬医生的身上倾注太多的同情;还有人责备作者“给生活蒙一层阴影”。有人质问:“难道我们新社会就这样对待知识分子?”“难道外流的人会有爱国心?”但是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却说:“小说讲了我们心里的话。” 
  我们已经吃够了谎言的亏,现在到了多讲真话的时候了。我们的生活里究竟有没有阴影,大家都知道,吹牛解决不了问题。我喜欢这本小说。我有这么一个习惯,读了好的作品,我会感到心灵充实,我会充满对生活的热爱;我有一种愿望,想使自己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人到中年》写了我们社会的缺点,但作者塑造的人物充满了爱国主义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空洞的、虚假的,而是深沉的,用行动表示出来的。我接触到她(他)们的心,我更想到我那位遍体伤痕的母亲,我深深感觉到我和祖国血肉相连的关系。是她把我养育大的,是她使我拿起笔走上文学道路的,我从她那里不断地吸取养料。她有伤,所有她的儿女都应当献出自己的一切给她治疗。陆大夫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不自私地献出一切的。在中国她(他)们何止千千万万!同她(他)们一起为社会主义祖国尽力,我感到自豪,我充满信心。还有姜亚芬医生,对她,对她(他)们,祖国母亲也会张开两只胳膊欢迎。难道海外华侨就不热爱祖国?难道外籍华人对故土就没有感情?只要改善工作条件,“外流”也可以变为“内流”。建设新中国,人人有责任。这个伟大的、严肃的工作决不是少数人可以垄断的,文学的事业也是这样,一部作品的最好的裁判员是大多数的读者,而不是一两位长官。作者在作品里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贩卖谎言,读者们最清楚。 
  九月二十二日   
  再论说真话(1)   
  我的《随想》并不“高明”,而且绝非传世之作。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它们,因为我说了真话,我怎么想,就怎么写出来,说错了,也不赖账。有人告诉我,在某杂志 ① 上我的《随想录》 (第一集)受到了“围攻”。我愿意听不同的意见,就让人们点起火来烧毁我的《随想》吧!但真话却是烧不掉的。当然,是不是真话,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它至少总得经受时间的考验。三十年来我写了不少的废品,譬如上次提到的那篇散文,当时的劳动模范忽然当上了大官,很快就走向他的反面;既不“劳动”,又不做“模范”;说假话、搞特权、干坏事倒成了家常便饭。过去我写过多少豪言壮语,我当时是那样欢欣鼓舞,现在才知道我受了骗,把谎言当做了真话。无情的时间对盗名欺世的假话是不会宽容的。 
  奇怪的是今天还有人要求作家歌颂并不存在的“功”、“德”。我见过一些永远正确的人,过去到处都有。他们时而指东,时而指西,让别人不断犯错误,他们自己永远当裁判官。他们今天夸这个人是“大好人”,明天又骂他是“坏分子”。过去辱骂他是“叛徒”,现在又尊敬他为烈士。本人说话从来不算数,别人讲了一句半句就全记在账上,到时候整个没完没了,自己一点也不脸红。他们把自己当做机器,你装上什么唱片,他们唱什么调子;你放上什么录音磁带,他们哼什么歌曲。他们的嘴好像过去外国人屋顶上的信风鸡,风吹向哪里,他们的嘴就朝着哪里。 
  外国朋友向我发过牢骚:他们对中国友好,到中国访问,要求我们介绍真实的情况,他们回去就照我们所说向他们的人民宣传。他们勇敢地站出来做我们的代言人,以为自己讲的全是真话。可是不要多长的时间就发现自己处在尴尬的境地: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变来变去,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外国人重视信用,不会在思想上跳来跳去、一下子转大弯。你讲了假话就得负责,赖也赖不掉。有些外国朋友就因为贩卖假话失掉信用,至今还被人抓住不肯放。他们吃亏就在于太老实,想不到我们这里有人靠说谎度日。当“四人帮”围攻安东尼奥尼的时候,我在一份意大利“左派”刊物上读到批判安东尼奥尼的文章。当时我还在半靠边,但是可以到邮局报刊门市部选购外文“左派”刊物。我早已不相信“四人帮”那一套鬼话,我看见中国人民越来越穷,而“四人帮”一伙却大吹“向着共产主义迈进”。报纸上的宣传和我在生活中的见闻全然不同,“四人帮”说的和他们做的完全两样。我一天听不到一句真话,偶尔有人来找我谈思想,我也不敢吐露真心。我怜悯那位意大利“左派”的天真,他那么容易受骗。事情过了好几年,我不知道他今天是左还是右,也可能还有人揪住他不放松。这就是不肯独立思考而受到的惩罚吧。 
  其实我自己也有更加惨痛的教训。一九五八年大刮浮夸风的时候我不但相信各种“豪言壮语”,而且我也跟着别人说谎吹牛。我在一九五六年也曾发表杂文,鼓励人“独立思考”,可是第二年运动一来,几个熟人摔倒在地上,我也弃甲丢盔自己缴了械,一直把那些杂感作为不可赦的罪行;从此就不以说假话为可耻了。当然,这中间也有过反复的时候,我有脑子,我就会思索,有时我也忍不住吐露自己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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