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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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等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
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
地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
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地不拿
出来。
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
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
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
,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地
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
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们
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
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
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
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
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
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
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
“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
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
?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
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
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琉 璃 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
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
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
,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
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
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
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
并不宽裕。祖上丢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分家用
。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
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原不是十分满意。
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
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
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
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
心,你找我好了!”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
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
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
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们看
见了要见笑。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
。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妻俩向
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妈!别管
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
别尽张罗别人!”
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
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呆。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
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她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
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
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
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
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闲闲地
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的耳朵底下,有
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
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
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
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住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猛把头发一甩,
发梢直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
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搁在她脖子后面。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焐一焐。”
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地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
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问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启奎道:“不相信。”
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去看女儿,十次倒
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
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
所里的广告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
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容易控制。曲曲比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
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
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地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顶头上司
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
不难挑出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
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
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
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
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
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智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
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点头播脑
地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
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裤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
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二句记不清楚。他嘘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就
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
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訇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
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为了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
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
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
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
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
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
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
;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
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
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紧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
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
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
,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
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
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