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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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
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
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
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
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
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
。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
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过了一阵安静日
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
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
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
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
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
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
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
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
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
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
,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
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
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
,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
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
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
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
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
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
,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
:“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
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
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
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
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
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
:“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
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
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
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
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
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
,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
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
!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
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
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
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
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
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
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
。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
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
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
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
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
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
“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
,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待要
插进嘴去,狠狠地驳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
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
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
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
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
。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
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
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
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年青的时候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
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
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
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
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
—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
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
兄弟姊妹。他父亲不是个坏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见到,其实也还不至于讨厌。
可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
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亲开着爿酱园,也是个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亲,就应当是个例外。
汝良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
跄扶墙摸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
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
——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
边算帐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看见孩子们露出馋相了,有时还分两
颗花生给他们吃。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
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
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可恶的就是:汝良的母亲头发还没白,偶然有一根两根白的
,她也喜欢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见她哭,只见她寻孩子的不是,把他们怄哭了。闲
下来她听绍兴戏,叉麻将。
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学里读书,涂脂抹粉,长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
。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
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
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
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他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因为他读的是医科,德
文于他很有帮助,一半却是因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饭——夜校的上课时间是七
点到八点半。像现在,还不到六点半,他已经坐在学生休息室里,烤着火,温习功课。
休息室的长台上散置着几份报纸与杂志,对过坐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不会是学生—
—即使是程度高的学生也不见得看得懂德文报纸。报纸上的手指甲,红蔻丹裂痕斑驳。汝良
知道那一定是校长室里的女打字员。她放下报纸,翻到另一页上,将报纸折叠了一下,伏在
台上看。头上吊下一嘟噜黄色的鬈发,细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报纸上。她皱皱眉毛,扭过身去凑那灯光。她的脸这一偏过去,
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
到下巴那条线。怪不得他报名的时候看见这俄国女人就觉得有点眼熟。他再也没想到过,他
画的原来是个女人的侧影,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口鼻间的距离太短了,据说那是短命的象
征。汝良从未考虑过短命的女人可爱之点,他不过直觉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种稚嫩之美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