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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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
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
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
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
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
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
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
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
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
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
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
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
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
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
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
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
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
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
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
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
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
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
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
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
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
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
,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
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
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
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
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
:“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
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
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
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
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
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
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
嫦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
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
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
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
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么
?”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
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
。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
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
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
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
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
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
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
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
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
。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
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
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
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
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爱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她份内的。
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
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着娇艳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这
对于川嫦失去了意义。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
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
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
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
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
,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
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
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
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
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
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
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
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
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
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
责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
辫。郑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
母亲,伏在她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道:“娘!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她问了又问
,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
的气味。郑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
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
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不久她又要设法减轻体重了,扣着点吃,光吃胡萝卜
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软体操。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
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殷宝滟送花楼会
——列女传之一
门铃响,我去开门。门口立着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
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有一点儿老了,但是
那疲乏仿佛与她无关,只是光线不好,或是我刚刚看完了一篇六号字排印的文章。
“是爱玲罢?”她说,“不认得我了罢?”
殷宝滟,在学校里比我高两班,所以虽然从未交谈过,我也记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从
前矮小了,大约因为我自己长高了许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慌张地请
她进来,谢谢她的花。“为什么还要带花来呢?这么客气!”
我想着,女人与女人之间,而且又不是来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诚地说,解去缚花的草绳,把花插在瓶中。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身体向前倾,两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紧紧地,然而还是很激动。“爱玲,像你这样可
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写的,我一直就这样说:我要去看看爱玲!
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有你这样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
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她偏过头去,在大镜子里躲过苍兰的
红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泪的眼睛,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
了两擦。
宝滟在我们学校里只待过半年。才来就被教务长特别注意,因为她在别处是有名的校花
,就连在这教会学校里,成年不见天日,也有许多情书写了来,给了她和教务处的检查添了
许多麻烦。每次开游艺会都有她搽红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戏,颤声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们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
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着一圈白脏。灰色水
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
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
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我听见有个人叫“宝滟!”问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
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没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现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识。我要好好去学唱歌了。”
那边把脚跨到冷水里,“哇!”大叫起来,把水往身上泼,一路哇哇叫。宝滟唤道:“
喂!这样要把嗓子喊坏了!”然而她自己踏进去的时候一样也锐叫,又笑起来,在水中唱歌
,意大利的“哦嗦勒弥哦!”(“哦,我的太阳!”)细喉咙白鸽似地飞起来,飞过女学生
少奶奶的轻车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飞到明亮的艺术的永生里。
贞亮的喉咙,“哦噢噢噢喷噢!哈啊啊啊啊啊!”细颈大肚的长明灯,玻璃罩里火光小
小的颤动是歌声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呵,爱玲,我真羡慕你!还是像你这样好——心静。你不大出去的罢?告诉你,那些
热闹我都经过来着——不值得!
归根究底还是,还是艺术的安慰!我相信艺术。我也有许多东西一直想写出来,我实在
忙不过来,而且身体太不行了,你看我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国人劝我休息几年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样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念法文,意大利文,帮着罗先生翻译音乐史
。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像样的音乐史。罗先生他真是鼓励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罢?
”
她红了脸,声音低了下去。她举起手帕来,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泪水不停
地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