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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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
,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
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
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
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
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
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
,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
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
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
“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
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
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
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
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
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
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
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
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
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
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
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
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
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
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
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
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
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
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
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
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
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松龄啊,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
“松龄啊!推完了这一个好来吃了。要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
—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
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
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
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
“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么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
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
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
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
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
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
——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
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
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阿芳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
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
,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
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
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
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
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裤,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
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
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
。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
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置过衣服
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刘海,剪了头
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
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
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
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
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
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
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
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
,”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
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
,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
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
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
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
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
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
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
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
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
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
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
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
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
,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
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
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
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
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
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
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
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
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
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
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
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
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
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
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
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
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
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
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