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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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
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
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
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裤,侧身
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电灯泡上撞。哥儿
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
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
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
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
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
上脸来。
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
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
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
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第二天,阿小向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
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
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
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
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
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
栏杆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
她的范围内。
(一九四四年九月)
留 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
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
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
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
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 江苏省无锡县人 现年三十六岁 光绪三十四年
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
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
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
:“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
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
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
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
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
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
,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
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
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
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
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
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
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
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
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
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
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
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
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
,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
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
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
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
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
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
“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郭
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
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
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
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
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
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
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
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
,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
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
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
,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
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
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
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
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
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
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
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
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
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
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
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
;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
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
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
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
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
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
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
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
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郭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
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
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
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
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搅不清楚,就微笑叹息
,说:“说起来话长嗳。”
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
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
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了
。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在
,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
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
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就
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
开了电灯。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
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
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
妇,她的客厅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的。也有
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
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个
,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
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
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
,耸着肩膀,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凤的手,笑道:“嗳,表妹—
—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
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
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
敦凤问道:“表哥在家么?”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家来么?表妹你
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郭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
子似的,净吵嘴。”郭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
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
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
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
郭风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然
。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吝啬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杨
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却
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
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杨
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痒,
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划一
道线——男女有别,啊!”
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