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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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线——男女有别,啊!”
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
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胆;一样的话,说给这班人听,就显着下流。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
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吗?
”
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
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
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
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
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
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
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
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
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
:“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
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
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
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
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
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
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
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裤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裤。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
绒线裤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裤罢
,一条裤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
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
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郭凤道:
“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
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
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
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
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
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郭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
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
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
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
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
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
,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见
。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唉,
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
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
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
:“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
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
。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
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
“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
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
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
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
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
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
‘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
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
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的
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
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
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
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
!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了
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
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
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
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
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
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
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
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
……”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
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
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
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
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
。”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
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
“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
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
“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
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
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
,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
。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
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
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
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
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
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
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
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
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
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
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
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
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
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
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
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
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
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
,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
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
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
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
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
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
。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
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
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
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
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
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
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
声道:
“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
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
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
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
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
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
“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
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
……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
不是你。
你以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