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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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
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
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
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
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
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
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
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
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
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
”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
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
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
?”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
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
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
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
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
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
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
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
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
:“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
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
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
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
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
,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
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
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
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
:“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
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
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
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
。”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
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
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
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
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
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
。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
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
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
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
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
发急道:
“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
:“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
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
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
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
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
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
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
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
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
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
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
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
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
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
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
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
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
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
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
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
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
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
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
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
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
,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
道:
“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
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
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
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
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
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
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
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
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
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
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
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
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
”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
,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
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
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
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
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
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
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
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
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
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
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
(一九四四年一月)
鸿 鸾 禧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
,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
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
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
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
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
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
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
:“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可
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时
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