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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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时
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
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
…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
:“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
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
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哚泼哚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生出
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梨
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
“你跟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
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
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
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
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
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
,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
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
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
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累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
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
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
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
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
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
,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
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
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
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
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
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
,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
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
道:
“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
,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
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
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
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
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
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
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
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
不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
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了
,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同,
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无论
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不那
么有涵养。
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
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
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么?”
玉清道:“我没告诉你么?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绣花鞋只有大红粉
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
真是……而且,怎么来得及呢?”
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且去做鞋!这两天家里
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面前又还不能不
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么不行。妈就是
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
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
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
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
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图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
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到
,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
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
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
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
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
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
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
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
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
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
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
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
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裤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
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婆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
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子
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
的白了。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
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
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
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
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
“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
,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
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
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通滚下地去,他也不
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
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
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
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
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
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
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
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
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
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
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疏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
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
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
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
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
;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
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
,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
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
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
—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
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
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
:“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来
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
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说买了
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
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
,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把
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
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
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
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
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
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
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
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
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
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
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
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
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
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