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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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
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
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
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
!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
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
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
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
问道:“她们在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
惊道:
“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
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
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
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
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
……哭泣!在结婚的日子!
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
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
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
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深深觉
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
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是
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
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
很知道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
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
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
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
。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
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
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
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
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茬儿
。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出了什么事么?”
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
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
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
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
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
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
道:
“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
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
服了。”
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
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
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
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
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
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
轻轻地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
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
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
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
。
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
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
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
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
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
,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
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
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
了,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
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
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
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
…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
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
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
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
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
”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
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
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
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
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
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
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
,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
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
答道:
“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
“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
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
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
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
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
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
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
,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
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
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吧?”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
“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
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
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
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
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
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
,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在
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
,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
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
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
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
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
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
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
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
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
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
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
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
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
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
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
,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
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
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
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
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
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
“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
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
:“走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
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
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
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
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
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
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
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
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
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
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
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
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
“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
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
。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
稽的人!”罗杰道:“愫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