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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怀念狼-第24章

小说: 怀念狼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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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
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
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
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
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
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
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
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这决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
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
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没出息,就那么怕
狼?!”“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舅
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
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
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
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
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
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
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呆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卑视起了雄
耳川人:长时期的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
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
上粘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
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
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
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秘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
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
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
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
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
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
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
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
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
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
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
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
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
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
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
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打麦场上睡,而且场边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
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见篝火之外远远地闪着十几个几十个的绿光,那
就是狼在那里趴着。”奶奶说,胆小的人家再热再痒也不敢去打麦场上睡,大不了
在自家院子里铺席,睡时还是年纪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间,而且
一条绳一头拴在孩子的腰里,一头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睡
坡了许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风吹过来皮肤受活,又没了蚊子,我听见
有人在舒坦地笑,旁边人问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
个安逸觉嘛!到了后半夜,人差不多是凉下来了,而露水开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
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麦场上睡过之后,烂头在第
二天晚上也到打麦场上来睡,舅舅始终是没有来,他一直认为还没有到仲夏,有什
么热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说。这可是真的,我们身上
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红疙瘩,他却一点也没有。我和烂头一人一张席子,他睡在打
麦场的西南角,他的鼾声大,我睡在打麦场的西北角,后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
怔怔里我抬头看着烂头,他依然睡得如《水浒》里赤发鬼刘唐,四肢展开,肚腹坦
荡,我就又躺下。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仰面看着天空,月亮已经瘦得是一根香蕉了,
云彩不停地从它的面前经过,是一丝一缕的银白的纱,村中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又
叫了两声,我听出是富贵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脚步响,似乎又没有脚步响,一直如
雷的鼾声突然消失了,这烂头,我想,他是翻过了一个身又睡了。但是,已经是很
久的时间消失了鼾声,烂头怎么啦?他往日翻身的时候停止呼噜,却很快又鼾声骤
起的,难道这回是闭住了气吗?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差一点令我锐声
惊叫,在那张席子上,烂头仰面躺着,身上坐着一只毛烘烘的狼,狼仰着头,摇了
几摇,从胸前取下两个东西放在席上。竟然是两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撑
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后扇动,其声嘭嘭作响。我第一反应是人与兽怎么能交媾,
而且是和一只狼,又是如此大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那些村人会立即发觉的!还有,
还有这狼会不会伤害了烂头呢?我忽地坐起来,猛地一下咳嗽,烂头很快地推开了
狼,狼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这女
人离开了烂头一脚高一脚低沿着场边走。天呀,她经过了我的席边,我看见这是一
个脸色臃肿并不好看的中年妇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开了怀,两只肥胖的奶子咕咕
涌涌抖动,但眼睛是闭着的,从我席边走过去了,又走进打麦场中的一片睡着的人
中,在一张宽席上睡下,什么都无声无息了。我一下子跳起来,卷了席子就到烂头
那儿去,烂头却安然平睡着。
    “你干什么了?”我说。
    “梦周公呀!”他给我打马虎眼。
    “刚才怎么回事?”我说,“是遇见狼吗还是鬼?”
    “你全看见了?”他说,“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游症。”“那你就做了那
事……?!”“是她寻到我席上来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里你不咬吗?”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着就往舅舅家里走:这女人是患了
夜游症,你就这样对待她吗?你就是流氓,你也该收敛些,夜游症也有清醒的时候,
万一清醒了知道吃了亏寻过来可怎么得了?!
    从打麦场走到村巷里,烂头挣脱了我的手,说:“这下没事了,她就寻到我,
我不承认能把我怎的?”我骂他真是贼胆,第一眼发现的时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
那女人就是狼幻变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颜无耻地给我讲故事,说一群
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领,第一只老鼠上场,考官们拿了老鼠药问它怎么办,这老鼠竟
把多种鼠药放在嘴里嚼,嚼得咯嘣响,这只鼠就被通过了。第二只老鼠进来,考官
们让它试鼠夹,它抡起了鼠夹像表演杂技,一会儿敲腿一会儿磕膊,末了一屁股坐
在鼠夹上,鼠夹被压成了扁的,这只老鼠也被通过了。轮到第三只老鼠了,考官们
想,老鼠们不怕鼠药和鼠夹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考核呢,一时出不了考题,那老
鼠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放快点呀,我还急着要去×猫哩!回到家见到舅舅,
天还未亮,舅舅觉得奇怪,我说天亮得立即离开雄耳川,舅舅问清了情况,脸色骤
变,令烂头脱下裤子,烂头就把裤子脱了,舅舅用手在烂头的尘根头上一沾,扯出
一条细线,一个巴掌扇在烂头脸上,自己却哭了。
    “队长,队长……”烂头已作好了再挨揍的准备,他现在手脚无措,脸上的五
指印由红变白,凸了出来。
    “烂头,”舅舅说,“你已经头疼得要死要活的,你还要再添病吗,你没见我
脚脖手腕都成什么样儿了吗?”
    舅舅的哭声,惊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们要离开,满腹疑惑,百般劝
留,最后总算说好了吃罢早饭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贾平凹·怀念狼           第三十章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
    狼来了的喊声迅速传遍了村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
时发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儿?
上些年纪的人手里就拿着铁锨,榔头,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墙和墙头上
的瓦,给自己鼓劲壮胆。而孩子们却异常兴奋了,如镇街上来了耍猴的或秧歌队,
如集合去公审和枪毙什么罪犯,如逢到了年节,他们来回地奔跑,涨红着脸大呼小
叫“狼来了!狼来了!”狼终于是来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抓起了照相机,但照相邡
里没有了胶卷,边走边装,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进水茅坑里。大舅紧张得
脸色苍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在空中嚯嚯抡了几下,觉得棍子太细,又从牛棚
里的镲子上往下卸镲刀,然后立在院门口厉声喝斥孩子们:喊什么?喊什么?孩子
们说:你害怕了?大舅说:去你娘的脚,我怕狼?我什么时候怕过狼?!但狼来了
的喊声还在传递着,这怪异的声音从东南村传过来的,又从西南村传递到西北村,
再传递到中心村,东北村,我的记忆深处出现了在上小学时读过的那篇《狼来了》
的故事,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恶作剧地喊:狼来了!
    但是,雄耳川发生的并不是恶作剧,狼来了的呼叫激动了盆地里所有人类,在
一片混乱中终于打探了明白,狼确确实实是在东南村出现的。就是后半夜的时分,
一户人家听见了鸡叫,另一户听见了猪叫,而鸡和猪的叫声不同于以往为吃食或发
情而发出的声音,是哑着嗓子的,而且几乎都是仅叫了一声,是那么地恐怖和凄厉。
先是鸡叫的那户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隔窗往鸡棚一望,月光下一个黑
的影子就在鸡棚门口,鸡已经不叫了,黑影伸出一条胳膊在那里,鸡顺从地羞
出一只站在那胳膊上,又走出一只顺从地站在那胳膊上。老太太喊:谁个偷鸡?黑
影忽地竖起来,是一个粗壮大汉,随着又横下去,竟是四条腿的一只大狼,而两只
鸡则站在了狼的背上,双爪紧紧抓着狼背,狼就扭转身子,慢慢地从院门口走出去
了。老太太一生是见过了无数的狼,遇着狼抓鸡却是第一回,当场浑身发软,喊了
声“狼来了!”但她的喊声也仅仅她能听到。与此同时,另一只狼是进了另一条巷
子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墙在前一场雨中塌垮了一个豁口,豁口用竹子编了
个篱笆补着,狼就从篱笆上跳了进来的。猪在圈里,圈门口靠着一扇废弃的磨扇,
狼挪开了磨扇,也就在挪磨扇的时候,猪叫了一声,主人立即就醒了,主人这晚睡
在堂屋顶上乘凉的,仄头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狼听见猪叫,它是发了
一声狠的,并且反过身去用后爪扬了一下泥土,猪就一声也不吭了。狼蹲在那里抖
了抖身子,过去用牙咬住了猪的一只耳朵,这猪实在是肥,狼松了口,拿舌头开始
舔猪的脖子,而自己的尾巴就在猪的屁股上拍打,猪便蹒蹒跚跚走了出来。主人在
屋顶上大声地叫喊了:狼来了!狼来了!爬到屋沿处要从梯子上走下来,但狼把梯
子掀翻,狼是一个跃子就无声息地跳过了篱笆,猪却跳不过去,狼又跳回来,猛地
在猪的屁股上扇打了一爪,惊奇的是猪也跳过了篱笆。蠢笨的猪竟能跳过篱笆,那
么甘愿地跟着狼走,像是它被解救似的,“这贱物!”屋顶上的主人惊呆了,等他
揭了瓦片击打猪时,狼赶着猪已消失在巷子里。
    狼如何地抓走了鸡和猪,有人在村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
名字。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说。
    “你还敢说你在这儿?!你说没有投放新狼,怎么没有投放新狼呢?你是骗子,
你是害我们!现在狼来了,狼来了你怎么说?!”“就是来了狼也不能就是新投放
的狼呀!”“狼吃鸡吃猪我们是经见过的,可哪儿有过鸡乖乖地就爬在狼背上走了
的?谁又见过那么一百五六十斤的猪能跳过篱笆?还不是来了新的狼难道是魔鬼来
了?!”我们争吵起来,我越是辩解,他们越是相信来的狼是一种新的品种,比土
著的狼凶残而具有蛊惑力,就一步步逼近我,把我逼到一个巷道墙角,飞溅的唾沫
就打湿了我的脸。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来,我说:现在是狼来了,你们不
去撵狼却对我兴师问罪,难道我是狼吗?我这么一说,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他也
真是狼,瞧他那腮帮多大,嘴又长又尖,不是狼也是狼变的!人们可能是越看我越
不顺眼,面目可憎了,就咬着牙子,提着拳头,几乎动手要揍我这个投放了狼而又
骗他们的人。这时候,亏得舅舅跑过来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边跑边喊。
    但人群还是继续向我围来,有人的指头开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脱
下了一只麻鞋,日地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头上。人群闪开了。
    “外甥怎么啦,外甥是舅舅门前的狗,吃饱了顺门走!”毕竟舅舅把他们推开
了,他把我拉出了墙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里去,愤怒的人群还要扑过来,舅舅
就横在了我与人群的中间,黑了脸叫嚣起来,他替我证明,绝不会来了新狼种,即
使是新品种的狼,他要亲自去看的,在没有认定之前谁也不能乱下结论。他说他是
普查过狼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只狼,每一只狼他都是认识的,而且编了号,没
有证据随便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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