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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漠祭-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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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八爷用手抚抚黑狗的头。黑狗喉间咕噜几声,仿佛很理解他的话。黑狗已经很老了,常见它身上吊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皮毛。灵官不知道它的确切岁数。记得小时候,常和这狗玩。那时,它还是年轻雄壮的公狗,常常追逐漂亮的母狗,追上就干那不要脸的事儿。灵官几次看到娃儿们把它和跟它“连了裆”的母狗打得吱哇乱叫。现在,它老了,也不可能再有“连裆”的好事了。追忆往事时,它是否也有人似的惆怅呢?
  孟八爷又说:“听过猴子捞月的事吗?啥都是那个假月亮。知道了那是个假月亮,就不去捞了。可问题是猴子们都当它是真的,就去捞,费个九牛二虎之力,一捞,哗--,散了。聪明的知道那是假的,不聪明的,还以为月在水底呢,一头栽下去,完了。到死还不知道那是假的。你说,可笑不?……黄胡子,啥没干过?威风大的那阵子,皇帝老子一样,想睡谁的女人,就睡。临亡了,啥?都是假的。现在,嘿,都没了,只剩下几根骨头。再过些年,骨头也没了。都这样。你看北柱妈,年轻时,画上人一样,红处红,白处白。现在,那红呢?那白呢?啥都没了,老眉枯攒的。啥都一样。你还小,还看不出这些。到老,就明白了。”
  灵官觉得自己头皮渐渐麻了。他感到灵魂深处有种震撼。心随之灰了。一切都变了样子。一切像都年代久远的画一样,无论画面如何清晰,总透出一种过时的霉味;心随之平静了。想到猛子的所为,便感到有些滑稽。几次,莹儿在他心头晃过,竟也晃不去心头的淡漠。
  月亮缓缓地在云层里移动着。是云层移?抑或是月亮移?不知道,反正在动就是了。没有院墙的院里很静。风很清。黄叶哗啦啦响。孟八爷望着很远的地方,又象啥也没望。黑狗也痴了似的,不知是老得懒得动了,还是经的多了,已没有再叫它动心的东西了。
  灵官的身心都化了。
  遥闻一声犬吠。
  猛子被白狗打坏了。当晚,就被背回家里。
  原因很简单:白狗和猛子一起喝酒,玩笑开过了头,扭在一起。最后,白狗一酒瓶打昏了猛子。
  一见猛子血迹模糊的样子,妈吓坏了。她以为是双福打的,赶紧打发憨头去请大夫。
  老顺跳起来:“扔出去!扔出去!打死活该!打死活该!老子门里没这号畜牲。羞先人哩。羞先人哩。死了好。死了好。”
  猛子挣扎着爬起,却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你叫啥?叫啥?还有脸叫哩?死去。死去。”老顺猴子似跳着。
  妈用热毛巾擦着猛子脸上的血,身子哆嗦着,眼泪不住地涌。
  憨头请来了大夫。大夫察看一番,说不要紧,包了伤口(伤口早不流血了)。猛子直喊疼。大夫就开了点西药。
  这时,毛旦才说出了猛子受伤的原委。灵官妈一听,象抖着毛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跳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双福呢。是白狗呀。他凭啥?凭啥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老娘问他个青红皂白。”说完,就往门外扑。
  毛旦捞住她:“猛子也打人家呢,鼻血也打下来了猛……子先放的恼。”
  “不管咋说,总是他打坏猛子,又不是猛子打坏他。抬,抬到他家。不信天底下还没个理儿。”灵官妈吩咐憨头。憨头却不知所措地望父亲。
  “你咋呼啥?咋呼啥?”老顺指着老伴鼻子喷唾沫星。“羞死先人了。养下这么个爹爹,还有脸到人家门上去呀?”
  “是我的爹爹,不是你的爹爹?挨了打,还不叫人问个理?”
  “他咋不打我?啊?!他咋不打你?!啊?!为啥单打这个短命畜牲?啊?!他天生就是个挨打吃粪的货。我还嫌打轻了呢。一下子把脑浆捣掉多好,省得日后浪费国家的一颗子弹。”
  灵官妈哮叫起来:“你恨啥哩?咒啥哩?你捂住心口想一想,你还象个老子吗?啊?!憨头,你去取那个洋镐来,叫他捣。我看他捣谁的脑浆。老娘尿一把屎一把抓养大,还没动过一指头呢……把你个老贼还有理得很。”
  老顺抖着胡须道:“呸!根子就在你这个老妖身上。小小儿就顶到头上。老子一句也挂牵不成。看,看,大了啥坏事不干?啊?!你不要鼻脸,我还要呢。我知道你的脸皮有城墙厚,我知道你‘杂格子哩不干净’。还有脸说老子?呸!丢底典脸的老祸害。”
  毛旦往门外推老顺:“算了,算了。别提起箩儿斗动弹了。谁都忍一忍。事情嘛,出的已经出了,说也没用。”
  “你过开!”灵官妈撕开毛旦:“叫他说。我咋丢底典脸?我偷了?抢了?坑了?骗了?还是卖了?你说,说不明白,老娘不饶你。我也委实不想话了。要捣,你把我的脑浆也捣了。”边说边用头一下下撞老顺的胸膛。
  憨头慌了手脚,前走一步,后退一步。前后几次,才决定去捞母亲,手刚拽住衣襟,便挨了她一巴掌,更显得手足无措了。倒是花球果断得多,拽住灵官妈胳膊,一下就将她拽过来了。
  “花球,你丢开。”老顺叫道:“看她还吃了我?简直不是东西,成精了?啊?!你的爹爹干了些啥?还说不成?啊?!你个老妖好得很,咋不把你的爹爹管住?啊?!咋尽往先人脸上抹黑?啊?!”
  “算了,算了。”毛旦劝阻道:“谁都忍一忍。忍一忍,啥事都过去了。”
  “哟,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灵官妈凶乎乎前趋一步:“你尽了老子的责任吗?养不教,父之过,你教了个啥?”
  “教?”老顺大叫:“老子说两句你都要吃人。咋叫老子教?”
  “就那样一个教法?啊?!你除了捣脑浆,就往死里咒。还教了些啥?谁家的老子那样教儿子?啊?没好话吗?”
  “好话?你的爹爹还能听进好话?他是人吗?啊?是畜牲。听过老子哪句话?是老子叫他嫖风打浪?啊?!”
  莹儿进了门,拉住婆婆的手往外拽。灵官妈边挣扎边嚷嚷:“你也少装没事的闲人。你哪点尽到老子的责任了?丢开,你丢开!我不信他还吃了我……一辈子了,叫你欺了一辈子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饶不过我。有本事,你把老娘囫囵吃上!”
  莹儿前边拉,花球后边推,很快将灵官妈拉出了书房。一出书房,她的骂声也熄了。
  猛子闭了眼,一头汗珠,不知此刻最折磨他的是心理痛苦,还是身体痛苦。
  老伴一出去,老顺便泄了气,蹲到了炕头上,抽烟。抽一阵,才回味过什么似地说:“这老妖,啥意思?说老子没尽到老子的责任。啥意思?是说老子没给他娶媳妇?啊?!她也说这样的话?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说着,扔了烟袋,谁也不理,垂了头。半晌,淌下两行泪,也不擦,一任泪水流。要不是偶尔喉间有抑不住的哽咽的话,谁也不会发现他在哭。
  灵官进门的时候,该平息的都平息了。母亲在莹儿小屋里呜呜。父亲颠个脸,蹲在炕沿上,啪啪啪抽烟,时不时丢一句骂人话,像冷灰里憋出个大豆。毛旦还在指手划脚品头论足。灵官觉得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把孟八爷带给他的那点儿清明全冲光了。
  受伤使猛子避开了一个难题:出了丑事后如何进家门?
  猛子觉得最无脸见的是母亲。对父亲,反倒没有歉疚。父亲的怒骂和抱怨反倒帮他卸去了一半的心理负担。但无脸见母亲的阴影却笼罩着他的心。每每想起,总能叫他产生轻生的念头。这比那件尴尬事更叫他难堪。
  次日清晨,头部轰轰的剧痛再次搅醒了他。他在看到了亮光的同时,也看到了母亲那张脸。母亲脸上充满了忧患。显然,对儿子身体的牵挂已使她淡漠了那件难堪事。一切都那么自然。母亲问了儿子的疼痛。儿子回答了母亲的提问。没有难堪,没有生硬,没有躲闪。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猛子倏然轻松了。这轻松甚至冲淡了头部的疼痛和对双福的怨恨。他很高兴就这样轻易地进了家门。躺在自己常睡的地方很安全。风也罢,雨也罢,闲言碎语也罢,都可以关到门外。哪个部位压得难受了,翻个身。头疼了,吃片去痛片。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他甚至都有点感激白狗呢。没有他的那一击,他此刻还象丧家的狗,在东游西逛呢。说不准啥时才能厚着脸踏进庄门。
  母亲端来了早饭,是两个荷包蛋。他爬了起来。一阵晕眩。头轰轰剧疼。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伤得不轻。望着母亲担忧的目光,他笑了一下--他很惊奇自己居然还能笑出--俯身爬到枕头上,吃这碗特殊的病号饭。母亲望着他的嘴。儿子每一次咀嚼,都牵动她的眉梢和嘴角。
  他说:“你忙去吧。我不要紧。”
  母亲出去了。望着她削瘦的背影,猛子心头溢过一股异样情绪。母亲在听到那件事后该多难受啊。他的心颤栗起来。他这时才后悔自己的荒唐。“我真不是人。”他想。
  吃过饭,把碗放到炕沿上,侧身而卧。等那身体活动引起的头部疼痛渐渐荡远之后,便冷静地回味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恍然如梦。短短的两天浓缩了太多的东西,仿佛过了许多年。他又想到了双福女人,此刻她在干啥呢?要是真离了婚的话,他会咋样?不知道。他从没有想过要娶她。她完全不是他心目中妻子的样子。他只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想她。每次一完事,都感到索然无味。女人的亲吻和拥抱反倒叫他腻味。他甚至反感她过分的疯狂和炽烈。他不爱她。
  为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闹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他觉得划不来。原以为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否则,他不会干。他甚至觉得亏了本。
  “算了,干的已经干了。”他想。他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懊悔,但那成串的念头老鼠进洞样嗖嗖嗖往脑中钻。各色各样的图像,哗哗哗在脑子里晃。他尽力去想起前年双福回家时在村头见了他盛气凌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觉得应该报复这孙蛋。于是,猛子开心多了,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只剩下快意和报复后的喜悦。
  双福毕竟是人面子上走的人,有文化,而且派头大,票子多。睡他的女人,不掉价。而且,等于在双福那瘦白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一看到双福的脸和那眼飞扎毛的神态,猛子就想扇他几个耳光。你神气啥哩?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神气啥哩?老子要有钱,比你还神气--而且,他相信,他这一干,村里不少人都会开心的。平时,一提起双福,谁都心里噎巴巴的,嫉妒得要死呢。如今,猛子干了他女人,干得那样惊天动地,不大快人心才怪呢?……可惜,他当时逃了,而且逃得并不是那么有风度……他于是开始怨双福女人了。要不是她摧,他不会逃走。说不准,他马上会反击。一反击,嘿,双福那孙蛋可就倒霉了。七拳八脚十三点,给个蒜窝儿踏干姜,狠狠一脚——小心别踏断他的脊梁骨。然后,等他一磕头求饶,就很大度地放了他。大人不见小人过。拍拍手,一捋头发,开路。
  身动引起的疼痛搅碎了他的遐想。过于兴奋了,竟忘了头部的伤。猛子又回到现实。打双福的快意消失了,他马上觉出了其荒唐。他知道双福决不会求饶,更不会磕头。这是个人精,是个有骨头有脑髓的汉子,不然也不会在比驴还多的包工头中脱颖而出。在猛子的印象中,双福无异是个刀子进肉不皱眉的角色。
  想到双福的表现,猛子疑惑了。在和双福较量的过程中,他没有感到对方在拚命。他的每一击都很有分寸,绝对没全力以赴。猛子逃跑时,他完全可以摆脱女人的纠缠穷追不舍。而且,次日清晨,猛子找上门时,他竟一反其狠的心性而避其锋芒。之后,也没有再纠缠猛子,而忙于和老婆离婚。这不正常。猛子的脑袋轰轰响着,疼感在脑中漩涡似荡,但他还是捉住了那风中游丝一样荡来荡去的疑虑,那就是:
  “双福是早打定主意要离婚的。猛子帮了忙。”
  这一发现使猛子心中“睡了双福老婆”的得意顿然消失,代之以受骗后的羞。
  “叫他喂了个抓屁。”小时候,北柱老骗他闻攥在手里的屁。此刻他的心情就、那时闻到臭味后的羞恼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付出了名誉的代价。他因之而恼怒,头随之胀疼欲裂。他终于明白了女人对双福说的那句话:“你有啥话往明里说,搞这种名堂干啥?”女人也显然看出了双福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甩了她而已。可笑他还傻乎乎得意了一阵呢。“猛呆心。”他记起了妈常骂他的这个词儿。
  灵官不知何时已坐在床头,用异样的目光望他。他烦燥地转过头去,忽然羞于见任何人了。仿佛别人都明明朗朗而独独他蒙在鼓里似的。
  怪不得双福要把这事闹大,而不是悄悄压服。他张扬自己的羞辱的原因仅仅是叫人们知道他要抛弃的女人罪有应得。这样他就不会被村里人吐唾沫,而且人们还会将他休妻的罪责算到猛子身上,认为他活活拆散了一个家庭。一定是这样。猛子越想越明朗,越想越懊恼。他一下下狠抓枕头,象在卡双福的脖子,直到突起的疼痛再次把他弄得精疲力尽。
  第 八 章老顺一下子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颧骨高凸凸的,眼窝深枯枯的。素日穿的那套衣服显得宽大了许多。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神婆。
  神婆姓齐,是沙湾的二号有钱人,五十岁了,脸上的皮尽打了折儿,上嘴唇长,下嘴唇短,红丢丢的,说一句话就伸出舌头多情地舔舔红唇,抿着嘴笑。她走起路来也风骚得很,又是个小脚崽崽儿,真正扭成个风摆柳枝儿。听说神婆年轻时害过一场病,病了三年,怎么治也治不好。第三年的一个夜里,忽然有了神。神是每天晚上亥时来。来时,神婆总要打三个呵欠,再打个冷颤,浑身的骨节就咯吧咯吧响起来。响一阵,才口吐白沫晕过去。晕一阵,神就入了窍,就能给人算命燎病。
  瞎仙说,其实,她请来的不是神,只能算个精灵鬼。真正的神轻易请不来。请来也送不走。请神容易送神难。病一燎罢,神婆就妖声妖气拖一口怪腔调说自己是陕西蓝田人氏,十八岁那年病死的,修成了鬼仙。说是仙分五等: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鬼仙者,五行之下,阴中超脱,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亦难入蓬岛,止于投胎就舍而已。其修持之人,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如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精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其一志阴灵不散,故名鬼仙。
  闲暇时,这“蓝田鬼仙”便喧陕西蓝田的风土人情,说蓝田有十大怪,说着便哼儿叽儿唱起来:“锅盔象锅盖,面条象裤带,吃饭蹲在大门外。房子一边盖,姑娘不对外,油泼辣子就当菜。有板凳不坐蹲起来,好不说好叫僚地太”。也真是。几年前,来了一个陕西卖药的,说:“怪了怪了,这婆娘就是神。那十怪对极了。口音也是地道的蓝田腔调。神婆可从没到过陕西。于是,一入夜,远远近近的人便挤满了神婆家的大书房。几十年来,沙枣木门坎给蹋折了十八次。
  神婆几乎是村里所有同辈人的“亲家”。因为谁家孩子都免不了害病。害了病都免不了叫神婆“保”。这一“保”,就保成了亲家。见多识广的亲家不当神婆的时候,就当媒婆。
  “丢人呀,亲家。”老顺叹了一口气:“你说,养下这么个爹爹,先人的脸丢尽了。一想,都没意思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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