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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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纤尘每天伴他起床。穿衣时,裤头上的湿迹让他想起夜里的荒唐梦来。他懊恼地晃晃脑袋。
早晨照例是山药米拌面泡馍。莹儿端碗进来时,灵官感到心不规则地跳了。她是不是也作了同样的梦呢?他留意地望她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正经。……女人是天生的演员,他想。看那样子,仿佛啥都没有发生过呢。
吃过早饭,妈打发猛子和憨头去兰兰婆家,帮着收拾一下秋禾。那儿地多。兰兰的男人白福又是个游荡晃荡的坯子。地里活全凭兰兰干。一到秋上,人就瘦成个猴儿了。所以妈常打发猛子们去帮凑一下。当然,这次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叫兰兰村上的那个神婆子给憨头看一下。那神婆真神,才出马。
猛子们一出门,老顺就打发莹儿去沙窝里“旋”一下,看看哪哒的黄毛柴多些。说今年黄毛柴籽又长价了,谁都往沙窝里钻。灵官妈便说:“也好。灵官也去。顺便带上单子,能打了打几斤。瞅下个好地方,我也去,住下吃劲打几天。”灵官望一眼妈,见妈也望他,脸突地红了,咕哝道:“也没见谁个卖发。”老顺说:“斤里不添两里添。有几个总比没几个好。这年头,不生法弄几个,喝风呀?你不想去的话,放羊去。我去打。”灵官说:“一提放羊,渴睡就来了,咩咩咩的,叫得眼皮往一起粘。打就打去。我喊花球一起去。”老顺斥道:“你又不是撵野鸡,喊那么多人干啥?……你书没念成,毛病倒不少。”
灵官哼一声,灌满水拉子,取几个馒头,装进挎包,拿了单子桦条和镰刀,就往外走。
走一阵,回头,见莹儿也出来了。她的头巾很红,衣裳又显得太绿。灵官觉得扎眼,想,你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艳干啥?
魏没手子骑着他赖以为生的叫驴过来了。蹄声得得,显示出驴子旺盛的生机。从驴子扬蹄响鼻的神态看出,魏没手子把驴子务息得很好。魏没手子望望灵官,又望望莹儿,怪声怪气地说:“啊哈,进沙窝呀?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又暖和又软和……带单子没?”灵官没辨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就扬扬单子。魏没手子哈哈笑了:“啊!带了?好,带了好啊,方便。哈,不要说人,连个鬼也没有啊。哈哈,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呀。哈哈哈。”灵官还击道:“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眼馋叫驴。要是你给人家配出个人头驴身的玩艺,人家可饶不了你呀。”魏没手子笑道:“哈,我没那本事。要是人找我的话,我请你帮忙。啊,哈哈。”灵官说:“还是你独占花魁吧。”
望望魏没手子远去的背影,又望望后面的莹儿。莹儿吐吐舌头,笑了。灵官心里一荡。
进了沙窝,见了几个打沙米的女人。她们也嘻嘻哈哈取笑他和莹儿。他和魏没手子斗嘴还行,跟女人却不成。她们的话很露。刚出校门的灵官,还没来得及被“骚”话腌透呢,只好低头红脸。莹儿反倒吃吃笑了。
近村的沙米和黄毛柴早被人打光了,只剩下一些被风扬过的叫“秸”的碎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途中沙丘上柴棵虽有些没被人动过,但早被人安了“招子”。那是些绕成小疙瘩的沙米棵和黄毛柴,栽在沙丘沙谷间,就意味着这“招子”里的是“我”的了,别人动不得。这是沙湾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招子”太多了。倒不是担心沙漠里的东西被人占光。灵官知道沙漠大着呢。腾格里可不是牛蹄窝。但耳旁却响起父亲的话:“再不打,就只剩下个屁了。”真是奇怪。
女人们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招子”。不能叫“路”的路上只剩下他和莹儿了。腿有些困。他知道离黄毛柴攒集之地还远着哪,还能望见村旁的烽燧墩呢。在软沙上行走比硬地上费劲,行一步,退半尺,总感到有劲使不上,使来使去也就没劲了。
太阳成个球似的蹭蹭蹭蹿着。不红,亦无光。灵官望望太阳,把水拉子从右手调到左手,深吸气,调调失态的呼吸。但呼吸依然失态,象使力不匀的风匣声。
忽觉得左手轻了,知道莹儿接过了水拉子,就索性将手中的布单一扔,身子一歪,坐在上面叹气。莹儿噗哧一笑,说真成白肋巴了,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走了三步路,就成软泥了,咋打黄毛柴呀?灵官不理,闭上眼,觉出腿在隐隐地轰轰。
莹儿抿抿鬓角的头发,眯缝着眼望着远处,叹了口气。
缓一阵,莹儿说:“走吧,太阳都老高了。照这样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头回来,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缓着,我打。不然你爹骂呢。”
灵官站起来,叹口气,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得钻这个沙窝,心境暗淡了许多。念书时,想到沙漠,尽是乐趣。进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学校的清静。但一切都过去了。老顺是他的未来,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时想,不念书倒好些,知道的少,糊里糊涂倒幸福些。象爹爹,就容易满足,从沙窝里逮个野兔一炒,就高兴得象过年。吮兔子骨头时,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润、最满意的时刻,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而灵官则不,脑中的乱七八糟冲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里填满了兔肉,他依旧饿。
沙岭越来越高,沙谷也越来越深。行进起来自然费劲。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时,又得注意不至被惯性甩出老远。几次,灵官差点失去平衡——当然,失去平衡也没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疼是不疼的,只不过嘴里、耳朵、衣服里免不了会进些沙。这些,灵官不怕。他怕的是在莹儿面前失了面子。其实,“小叔子”是不讲啥“面子”的。“面子”向来和大伯子连在一起。村里人说:“能在公公的怀里睡,不在大伯的前头过。”为啥?“小公公大大伯”呀。大伯是谁?是丈夫的哥哥呀。
莹儿走得很从容,但显得有些琐屑。她着意选择不大起大落的路,走缓坡,走“之”字路,扭来旋去,只走阴洼。灵官知道,阴洼的沙实在。阳洼里尽是风刮下的浮沙,脚一踩,能没了踝子。但灵官却有意不管那些,他仿佛故意和自己赌气似的,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上时象蜗牛,下时如野牛。行不了多久,就吁吁如爬坡老牛了。
莹儿望他一眼,说:“还是走阴洼,绕着些,走缓坡,不要直上直下。别看绕着走的路多些,可省力。转路三十天,截路一个月。用的时间一样,走得路也一样。可人不累。不信你试试。”
灵官不搭言。他弯腰脱了鞋子。鞋里满是沙。负了沙的鞋很沉。他两鞋相磕,倒去沙子,又绾住两根鞋带,将鞋搭在肩膀上。沙上的凉气很快注入脚心。
莹儿劝道:“还是穿上好。这会儿沙没烫,走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胀。再说,走不了多久,脚上的皮就给沙子蹭没了。”
灵官径自前行,仍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他暗里使劲,想把莹儿甩出一截,以显示自己的强大。但走了许久,却发现,无论咋走,莹儿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定他。下坡他能“疯狗扬场”地把她甩开一截,上坡时她又一步步咬了上来。
太阳已经老高了,不红,庄}白的。没有热度。灵官跑下一个沙坡,一直跑到另一面沙坡前,才萎倒在地。他取下了肩头搭的鞋子,搓去了沾在脚上的沙,穿了鞋。他不是怕肚子胀,而是忍受不了那砭骨的冰凉。那凉似已透进小腹,使他有了尿憋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娇喘吁吁渐渐走近的莹儿。
莹儿用头巾的一角擦额头的汗,又留意地擦擦鼻洼和嘴角。灵官挪开了视线。因为这明显带有“打扮”意味的动作,在这人迹罕至的沙窝里,显得有些暧昧。他的心跳了几跳,却听得莹儿说:
“算了,打吧。”
灵官这才看清了稀稀落落的黄毛柴和沙米棵。他环视四周,发现了一种死寂。人没有,鸟没有,动物也没有。只有当空的太阳在喧嚣,发出一种听不着但能感觉到的声音。静挤压而来。心随之虚了。他想起了魏没手子的话,呼吸促了,心也奇怪地晃。他咽了口唾沫。同时,他也听到了莹儿咽唾沫的声音。
灵官扔下单子和桦条,拿着镰刀,走向一栋栋黄毛柴,用镰刀割下结籽最多的稍部,轻轻放在沙上。
莹儿则一手提了张着口的袋子,一手捋黄毛柴籽,捋一把,往袋里扔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黄毛柴独有的香味。
割了一阵,柴头堆成了小丘。灵官便将单子捞过来,铺好,把割下的黄毛柴抱到上面。取过桦条,一下下抽打起来。他抽打得很凶,仿佛在发泄什么或是借以掩盖什么。一股纤尘腾起。唰唰的声响使寂静的沙洼喧闹了。
莹儿边捋黄毛柴,边望灵官。桦条的每一次扬起,都使他充满阳刚的美。莹儿抿嘴笑了。
抽打百十下后,灵官扔了桦条。将打过的柴棵轻轻提起,抖一抖,扔过一边。再放上一堆,脱了外衣,光个膀子,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拾起桦条抽打起来。
莹儿笑了。她不理解他为啥要往手心里吐唾沫,是起润滑作用?是显示威风?还是别的?她不理解,感到好笑。
日到中天,开始刺目。莹儿已感到灼热。因了缕缕风拂面的缘故,沙洼倒不显闷热。太阳也不似盛夏那么毒,毕竟是漠黄草白的深秋了。灵官手里的桦条仍很威风,但已有亮亮的东西从他的额上沁出了,鼻洼里也有了尘土。她估计自己也这样,便取下头巾擦擦脸,倒没擦出多少灰尘。系好头巾,莹儿索性住了手,看起灵官来,象村里女人那样带着看“西湖景儿”的心态看不会干活的洋学生“白肋巴”。
汗珠儿从灵官头上滚下来了。光着的膀子也湿漉漉了。纷扬在空中的灰尘和柴屑落到身上,显得很脏。透过愈来愈疯的桦条,莹儿看出他把短促的喘息抑成了深呼吸。她笑了,说:“缓缓吧,秀才。挣坏了,可没人给你当媳妇。”
灵官又狠抽几下,才扔了桦条。他不再掩饰地喘着气,捞过外衣擦擦汗,躺在沙丘上,眯了眼望天上的云。不一会,他便感觉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熨得身体怪舒服。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 形容的。
莹儿提过水拉子,叫灵官喝。灵官一动不动。他虽然有些口干,却舍不得中断腰部那奇异的舒适。尤其在闭目放松时,一切都消失了:太阳,沙漠,甚至肢体。只有和烫沙接触的那部分存在。而那存在又是超越理性的。语言很惨白,包括那两个强差人意的字--“舒坦”。
“喝呀”。莹儿说。
灵官睁开眼,翻起身,喝了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失却了本来的清凉,多了股塑抖味儿。灵官懒得多喝。再说他也不太渴,仿佛早晨吃下的山药米拌面还在滋润着他的身心。怪不得凉州人说“三天不吃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呢。想起这句话,灵官笑了。莹儿接过水拉子,没用手绢什么的去擦他刚对过嘴的地方,喝了几口,笑着望他。灵官脸红了。莹儿的脸也红了。
二人无话。半晌,谁都觉出了没趣。莹儿好容易想起个话头,说:“饿不?吃些馍。”灵官说不饿——话头又断了。
莹儿下意识捻起一撮黄毛柴,用手搓搓,左右手倒换着一吹。壳飞了,剩下针尖大小的褐色的籽。莹儿扔进口里,嚼嚼,吐出来,说:“也怪,这东西,瞧着也不咋的。为啥放一点面就能擀长?”灵官不语。
“听说陕西那哒离不开这呢。没它,面条一下锅就成糊糊。”
灵官仍不语。
“听说面包里也有它呢。要不咋那么喧。听说不?”
灵官哼了一声。
你吃过没?六0年,这东西也救命哩。捋上,磨上,开水拌上一碗,轻轻一吸,一碗都进了肚子。”
灵官不答话,仰脸躺在沙上,闭了眼,一动不动。若不是嘴角的柴枝在动,真象睡着了。
缝了眼望天。天上云很少。一个黑鹰低低盘旋,在天上挪来挪去。
又是半天冷场。太阳光虽说强多了,但莹儿并没感觉啥热。她望望灵官,又望望天上那只忽东忽西的黑鹰,最后将视线停在沙米棵间的老鼠洞旁。许久,叹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灵官没有睁眼,只很劲地嚼那个柴枝。露在口外的那端动得很快。他似乎也觉出了寂静中的那份喧闹。
莹儿望一阵老鼠洞,取下头巾,绞在手里,绞拧一阵,住了手,不望灵官,说:“问你个事儿……”
话一出口,她却又慌乱地抬起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见灵官并没望她,又垂下眼帘。
问你个事儿……我是个坏女人……是不?”
灵官不搭言,嘴角的柴秧疯动着。
莹儿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已亮晃晃了。她看一眼灵官,又将视线转向茫然,牙咬嘴唇,半晌,说:“你说呀。”
灵官嘴里的柴秧凝住了。他觉得脸象冻后又被火烤了一样。这时,眼皮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想放弃这屏障。
他突然感到了热,感到了闷,心里有很粘的液体。虫子似的东西从颊上爬下来了,怪痒。他擦了一把,费力地咽口唾沫。
莹儿垂下头,仍在绞头巾。她胸部起伏度渐大,并有抽泣声发出。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泪花闪闪了。
“有啥法子?”她的声音大了。“我是女人?我认命就是了。就这一辈子,豁出来就是了。”说到后来,有点声嘶力竭了,一点也不像素日里那个温弱的象要被风吹化的她。
灵官叹口气,下意识望望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心中粘粘的极不舒服。
“其实,憨头能治好。不要紧。”灵官说。
“你……他说他丢不起人,不肯治。我才……我才……二十来岁……日子……日子……还长呢。”
“我劝劝他。”
“你一劝,人家又咋想?”
莹儿脸又红了。灵官身子忽然热了。
“你说,要是你劝他,他咋想?我把这都告诉你了,他还不想到别的?尤其这沙窝里,连个鬼也没有。”莹儿的声音小了,近似私语。音质却依然那样水,只是更柔。
灵官的心跳山洪似响。
“他会咋想?……魏没手子说啥来着?”
很水很柔的声音在耳边嘤嘤。他大口地喘气。啥都没了,除了心跳,除了那很水很柔的声音。口很干。他摸索着去取水拉子,却触到一只火烫的手。
说不准是他捉了手还是手捉了他,反正两手相握了。两个手心都湿湿的。莹儿呻吟了一声。灵官一下扑倒了她。触到双唇时,一阵奇异的眩晕淹没了他。
莹儿的呻吟很柔,很腻,也很促。这声音是风,灵官是火。他的手探进她的上衣,捏住了那只酥软可人的乳峰。
“给我个儿子呀。”莹儿喃喃道。
太阳亮晃晃悬在头顶。灵官清醒了些。他说:“等等,我看有没有人。”站起身,用手掌拍拍闷闷的额头。上了沙丘,四下里望,都是沙山。除了喧嚣的太阳和涌动的大漠,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等他下来,莹儿已装了柴籽,铺好了单子。
“轰--”。灵官觉得体内的什么东西爆了。这是他进入莹儿第一个感觉。随后,激流淹没了他。
……激情异常迅猛地扑上来,又卷走了。稍纵即逝的激情使灵官来不及品味那难言的快感。T剩下的只是失落、空虚和索然无味。莹儿火辣辣的目光和搂得过紧的臂膀使他不舒服。他有点怕或者讨厌她的殷勤了。他躲开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躲开再一次伸过来的嘴,爬起身,提起裤子。
明晃晃的太阳使他产生了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