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腑都涤荡得干净了。灵官甚至听到夜气象水一样哗哗流动的声音。天奇异的黑,因而也显得奇异的高。星星倒亮出一种虚假来。星光的哗闪使灵官感觉到噪杂的喧嚣。若是有开关,他真想灭了它,让夜索性黑成一个固体。
不看星星的时候,夜便静多了。除了夜气游动时耳旁感觉到的声响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沉寂,是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固有的沉寂,那是没有声音却能感觉到涌动的生命力的沉寂。沉寂里有种静默的力,使灵官感到自己的渺小。虽有不少诗人吟咏月下的沙漠,并将“平沙夜月”列入凉州八景,但灵官还是深爱这夜幕笼罩下的大漠。夜幕隐去了沙漠的浩瀚,隐去了沙漠的博大,隐去了沙漠外形的一切张牙舞爪,却留下了它最真实的东西:平淡和神秘。隐去浩瀚的沙漠更浩瀚, 隐去博大的沙漠更博大,因而也更美丽。
灵官索性穿了衣服,上了沙丘。他远望那什么也望不到的所在,品味着神秘的宁静和孤独。夜气的涌动渐趋明显,但却始终没有变为风。夜气只是温柔地抚摸他。接受抚摸的是他的“神”,而非肌肤。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形体,只有愉悦和清爽。那是身心俱醉的愉悦,是透明得无一丝杂质的清爽。渐渐地,愉悦消失了。清爽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他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许久,也许是一瞬。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不是出现的,而是从夜中渗出的,遂成天籁。这声音的出现使大漠之夜有了另一种韵致。大漠醒了。在稍事休憩后醒了。它的醒不是急燥地翻滚,而是安详的微笑。这是证悟后的安详,是脱了烦恼的安详,是那种窥破了过去现在也洞然了未来的安详。大漠因此变得平淡而雄奇,质朴而神秘。坦坦荡荡,包容一切。
天籁声中,狐狸醒了,老鼠醒了,跳跳醒了,蚱蚱爷醒了,野兔醒了……万物皆俯仰自得,按自己的生存轨迹实践着自己的宿命。
灵官沉浸在这境界中,许久,许久。夜似乎很深了。当地人叫“三星”的寒星已偏西。灵官却没有睡意。神情异常清爽。心境却平静而专注。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身后站了许久的莹儿,直到听到一声轻盈的叹息。
不用回首。他知道那是谁。那轻盈的气息唯独她有。她总是轻盈地来去,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
他轻声问:“你也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
灵官轻叹一口气。莹儿依偎在他的怀中,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静谧和安详。她什么也没有说。灵官也没有问。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成了多余的赘疣。
许久,莹儿说:“书上有句话:‘一个美丽的错误’。”
灵官问:“啥?”
“我和你”。
灵官的心颤栗了。为这静夜,为这静夜的大漠,为这静夜大漠里的人。他胸中鼓荡着一种东西。一种久为黄土和大漠埋葬的东西复苏了。
灵官流出了泪,说:“莹儿……我错了吗?”“如果错得美丽,值……就把这辈子错出去。”灵官叹口气,说:“可我……可憨头,我哥……”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怕打破这氛围。
莹儿说:“别提那些……还是……我给你唱‘花儿’吧。”那“花儿”,仿佛是从心底里抽出的丝儿——“铁匠打着个铁灯来,碗儿匠钉了个秤来。
小阿哥拿出个真心来,尕妹妹豁出条命来。
“梯子搭给(者)天边哩,摘上的星宿要好哩。
你死(者)陪你死去哩,不死(者)陪你老哩。
杀我的刀子接血的盆,尕妹我心不悔哩。
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者)你睡哩……天凉了。夜气变成了风。这是大漠特有的干冷砭骨的风。二人紧紧拥抱着。
灵官说:“只想这样死去。”
莹儿说:“我也一样……”
第十一章
打完黄毛柴籽回来不久,灵官妈又牵挂起嫁到邻村的女儿兰兰来。十指连心,哪个儿女都是她心头的肉。而兰兰,因为不在身边,更叫她扯心。她到铺子里买了两盒饼干和两个罐头,又带了两个兔子,叫猛子把她捎到亲家庄子附近。打发他回去,自个儿往亲家家走来。
亲家家景还不如自家,这是她早知道的。但一见那个破旧的庄门,她还是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伤感。想到自己那花儿一样的姑娘生活在这样一个的家里,心中不由酸溜溜难受起来。
女亲家很亲热地迎了出来:“哟,亲家,屋里坐。屋里坐。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灵官妈笑道:“东风南风西北风。”“早就打算叫白福去请你。秋禾收了,空闲也有了,来串串门,散散心,喧喧谎儿解解闷。正要叫他去呢,你正好来了。来了好。来了好。莹儿好着哩吧?噢,我知道肯定好着哩。 有你亲家,我放心得很。”女亲家灵牙俐齿地说。
灵官妈笑了。虽说她不是笨嘴笨舌的人,可一到女亲家跟前,却不由木讷起来。在对方瓦罐里倒核桃似的口才面前,她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索性闭了口,由她说去,只用表情迎合她。
“哟,可真想你亲家呀。我老说,前世不知积了啥德,咋对了这么好的亲戚呀?贤惠得很。我老说白福,去,看看你大妈子去。可那个崽娃子常撒懒,一说他就说,‘哟,自己的外母和娘一样,讲那么多虚套套干啥?’我一想,也对哩。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你说对不对?自家人还见啥外呢?”
“就是。就是。丫头呢?”
“上地去了。就来了。攒个埂子,一点儿活。我说我去。她说她一会儿就干完了。一点儿活,可能快回来了。”
灵官妈望着亲家那两片飞动的薄薄的嘴唇,觉得有些别扭。亲家的过分亲热和殷勤使她不舒服。她一直觉着和亲家隔着一层,其主要原因就是这一点。灵官妈总能觉出其中的一分假。而假,那怕只有一分,也总是叫人不舒服的。而且,她敢肯定,在这样一个灵牙俐齿天花乱坠的婆婆面前,兰兰定然占不到啥便宜。这使她有了一丝不快。不过,她还是说:“那丫头不懂事。有你亲家哩,可别惯着她。”
“哟,亲家,你还说啥哩?”她拉着长长的声音说:“我老说,我们老啊老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了。没啥。他们还年轻着哩。以后的日子长着哩。要是惯下啥坏毛病的话,可影响一辈子哩。你说对不对?亲家。”
“就是。”灵官妈应道。心里却在冷笑。她想,我的丫头我知道,能有啥毛病呀?你倒是该管管你那个爹爹。但嘴里却说:“就是呀,能给娃娃们个好心,不能给个好脸。哪个大人还不是为了娃儿们好呢?”
“着,对着哩。”亲家端过馍馍盘子,沏了杯水。“你先尝些馍馍,先压压饥。”
“不饿,不饿。”灵官妈推辞道。
“亲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啥假哩?又不是外人。你是怕我的馍馍生着哩?怕吃坏你的肚子?还是怕我放了老鼠药呀?尝些,少尝些。”说着,亲家把馍馍掰开,硬往灵官妈手里塞。她只好接了。
“哟,亲家的好面活。”
“叫亲家笑活哩。好嘛,谈不上。但熟是熟了。哪象亲家你呀,做的馍馍和面包一样暄。你那一手传给你姑娘一半就好了。莫非你这一手绝活也是传子不传女呀?嘻嘻。”
刚听了亲家的话,灵官妈还很舒服。她自然很得意自己的面食。可仔细一想,就从亲家的话中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滋味。她是在夸我的面活好呢?还是在骂我没有教调好姑娘?兰兰的面活不如娘,可也差不到哪里。差的也仅仅是年轻人懒一点,面揉得不到功夫,并不是象她说的那样,连娘的一半也不如。灵官妈一边嚼咀,一边思索,没吃出个啥味来。于是,干笑两声,喝口水。亲家似乎觉出了对方的不快,说:“哟,你看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啥说啥,惹亲家不高兴了。其实,你的丫头也是我的丫头。用不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就是呀。”灵官妈高兴了。她觉出了自己的小气。“就是。你放心管,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当然啊。莹儿在你那儿也一样。哪个当大人的心都一样,都是为了儿女过好日月。对不对?听了,大人说几句。不听了,也没法子。成龙成龙,变虎变虎。由他去。对不?亲家。”
灵官妈心里咯噔一声,说:“莫非兰兰这狼吃的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
“哟,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大人的还没到和年轻人斗气 的地步呀。对不?亲家。再说,我也没做出叫一个娃娃指脊梁骨的事呀,对不?我四股子筋还能动弹。要是哪天老了,苦不动了,喂狗也罢,填坑也罢,就由他儿子媳妇子了。对不对,亲家?”
灵官妈越加断定兰兰这丫头做了伤大人心的事,就把手里的馍馍放在桌上,说:“亲家,你有啥?放心说啥,不要把话往舌头下压。我知道我的丫头脾气不好,有时说话没分寸,冲撞了亲家你。你大人不见小人过,不和她计较是你的德行好。可你不该瞒我,咋说她也是我十月怀胎养下的。打她,她也得挨。骂她,她也得受。你不用瞒我。”
“哟,亲家言重了。她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哩。不过,年轻人没社会经验,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难怪。其实,也没啥。只不过有个小毛病,就是懒些。睡到太阳一白杨树高,还扯呼噜。你说亲家,我饭做好,总不能端到头下喂媳妇吧?我就骂了,连儿子连媳妇数落了一顿。后来嘛,好多了。”
“应该的。懒毛病就得调一下。不调还象话吗?生驴生马都能调好,不要说人。应该的,亲家。应该的。”
亲家抿嘴一笑:“哟,亲家。难得你这么明理。要是媳妇有你的一半就好了。这……这个,她说倒没说啥,不过走路的姿势就不对了,呜呜闪电的。按说我闭上眼睛也就没事了,可一家人鼻子耳朵厮磨,不能叫我一辈子当睁眼瞎子吧?你说,亲家。”
“这丫头是有这个毛病,连当娘的也叫她这样呜呜闪电过。放心,亲家,我给她说。”
“说不说也没啥。亲家,我也不在乎。我不说,外人也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有些事,就不行了。你不说,可人家说呀,风风雨雨的……你可不要生气,亲家。”
“不生气,不生气。”
“就说串门吧。你说一个媳妇家串东家走西家,人咋说呢? 明理的,说年轻人屋里蹲不住。不明理的,说三道四,说有娘养没娘教什么的,叫人听了也怪来气的。我说我的女亲家可是个本本分分的人,你们说她我可不依的。你说亲家。”
灵官妈脸上烧哄哄的。她长出一口横气,说:“有啥你说啥……不信这死丫头……”
“哟,亲家。你可不要把我当成长舌妇呀。其实,我最讨厌背后议论人,也就是你亲家和我脾气对光,我才掏出心喧给你听。”
“知道,知道。”
“你说,一个媳妇串东串西,和小伙子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我当然看不顺眼。我不是怕别人骂我,是怕人骂亲家你呢。对不对?……还哼哼咛咛一天价唱,爱呀,情呀的。你说,又不是个戏子又不是个旦,唱啥哩?叫人把牙都笑掉了。当然,这是些小事,说了叫人说去。牙笑掉是人家的事。可有些就不行了。你和人家的媳妇叽叽咕咕,人家的婆婆找上门来,你说我管不管?……对不对?亲家。不管吧,谁都知道她是我的媳妇。管吧,免不了讨气。不要叫你亲家认为我做大不正,和一个小辈见过呢。”
灵官妈说不出话,心里的气咕咚咕咚翻。这个典脸鬼,把娘家门上的脸都丢尽了。她感到这次串亲戚脸上无光,不由叹了口气。
“瞧你,亲家。生气了不?唉,谁叫你和我这样对光 呢?不该说,真不该说。把亲家气成这个样子。”
灵官妈挤出一丝笑:“啥呀?真是的。自家人还有啥不能说的?真是的。”
“就是。我也这样认为。不管咋说,咱们是亲家,对不对?姑娘媳妇一个样,我眼里是一个样……不……媳妇还更重呢……所以呀,我能忍的就忍了,能装的也装了,能不看的也就闭眼了……比如她不问我花钱呀,偷着吃好吃的呀,我都忍了……可有些是不能忍的,比如她套骗人家的臭鞋底子穿。你说,我们又不是穷的穿不起鞋。想穿个啥?你言喘,我粜粮食卖房子给你买。用得着套骗人吗?你说,亲家。”
“典脸鬼呀……”灵官妈流出了泪。她简直给气蒙了,无论她怎样坚持,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你说,这个典脸鬼”。灵官妈哭出了声。
“哎哟,亲家。亲家。你咋……怪我……怪我呀,亲家。我……不该说呀。谁叫我一见亲家就想把心掏出呢?亲家,不要生气。”
灵官妈抹了一把泪:“亲家,咋能怪你?你不说,我还蒙在鼓里……我后悔,当初咋没一屁股压死她。喂了狗,也比这样丢底典脸强。”
兰兰一见母亲,高兴极了:“哟,妈妈来了。”
灵官妈不忍立马给女儿当头一棒,就挤出笑来:“干完了?”
“还得一天。”兰兰说。
妈发现兰兰瘦了,脸色惨白,颧骨凸出,腮子下陷。她很心疼,望望女亲家。女亲家却正吃掰开的那块馍馍。也许是只顾“掏心”的缘故。她忘了再劝灵官妈“压压饥”。
灵官妈指指兰兰隆起的肚子,说:“要操心。个人的阵势个人知道 。”兰兰说:“不要紧。书上说,孕妇要多活动。”
仔细望一阵女儿,妈叹口气,说:“你瘦了。”
“她呀,只顾苗条,不顾身子。宁叫肚子受穷,不叫眼里受罪。”亲家接口道。
兰兰望望婆婆,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却问妈:“屋里好吗?那天来,大哥肋里有些疼,好些没?”
“好了,好了。大夫说不要紧。也开了药。”
正喧着,男亲家领着孙女引弟进了门。男亲家虽是个有名的“大话”,但唾星多在谈“大卖买”时喷,不屑与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寒喧,招呼之后,就出去了。女亲家去做饭,叫兰兰陪陪她母亲。灵官妈拽过引弟,狠狠亲几口,恨不得把孙女儿吃了。
“白福呢?”妈问。
“他呀……谁知道呀——爷父两个一路鬼,老的一天东跑西颠,捣啥大买卖,古董啦,钢材啦,疯疯颠颠的,也没见带来个钱毛。少的,搓麻将呀,挖牛九牌呀,摇个宝呀,尽干这些。前几天偷了屋里卖猪的钱,输了。”说着,兰兰眼里亮哗哗了。
灵官妈垂下头,叹了口气:“也怪我和你爹。真是老糊涂了,硬把你推到火坑里,唉。当初……”兰兰在眼里抹一把,忙说:“妈,没啥。他也就是这点不好,别的都好。干活牛一样。庄稼人嘛,还求啥呢?再说,毛病会改的,改了就好了。”灵官妈不再说话,只长长地叹气。
忽听院里有人大声说:“嘿,你说这驴日的,象话不象话?”兰兰说:“他来了。”话没落,进来一个壮汉:“你说这驴撵的……噢,大妈子来了……你说这撵的,偷牌……怪不得老子每次输……你说这驴撵的,嘿!简直不是人。”兰兰说:“那以后别玩了。和这种人有啥玩头?”白福说:“啥?便宜了这孙蛋。老子还没赢够呢……嘿,你说这驴……老子那个气呀。捞过他,啪啪,赏他三个饼子。这不,他偷牌不成,我就赢了……”他掏出一把脏乎乎皱巴巴的纸币。
灵官妈望望兰兰。兰兰苦笑几声,转身对白福说:“行了,行了。少说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