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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漠祭-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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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啥说她“刻”呢?想问爹,又不敢,就问妈,问莹儿姑姑,问奶奶,得到的回答总是:“小娃娃家,胡问啥哩?”
  引弟虽不知道咋“刻”?可知道“刻”肯定是叫爹爹不高兴的东西。爹的天门脸上老是有几道深深的肉槽儿。引弟想,莫非,那也是“刻”的?
  引弟多想叫爹笑呀。可爹总不笑,买了衣服给她时,也只是脸上的肉动了一下,引弟明白,那便是爹的笑了。引弟想,咋能叫爹高兴呢?唱个“口歌儿”试试,因为她自己一听“口歌儿”就高兴得想跳,想笑,想来爹也是。
  于是,引弟就唱了——麻地里麻,沙地里沙。
  王哥拾了个花手帕,给我吧,不给了罢!
  你骑骡子我骑马。
  一骑骑到舅舅家,舅舅门上两朵花……”
  引弟最爱唱这个“口歌儿”,这是莹儿姑姑教的。村里娃儿都爱听,她一唱,身前身后,就能围一大堆娃儿。可引弟发现,爹不爱听。她一唱,爹的脸就黑了,就怪怪地望她,虽没骂,引弟还是能看出,爹不喜欢听。
  怪,这么好的口歌儿,爹咋不爱听?是不是嫌我唱得不好?也许。因为这几天,她嗓子哑,声音沙沙的。说话时,没以前脆和了。引弟就想,嗓子呀,快些好吧,好给爹脆脆地唱“口歌儿”,唱得他也笑。
  引弟想:咋能叫爹高兴呢?
  一天,奶奶问她:“引弟,这回,你妈生个啥呢?”
  引弟就比了个男娃儿尿尿的样儿,说:“这回,生这个……,这个……”奶奶笑了,对爹说:“娃娃的嘴里有实话呢。”引弟看到爹笑了。引弟才知道爹喜欢听这话。为叫爹高兴,她就老做那样子,老说那话。爹却又黑了脸说:“行了行了,烦死了。”引弟就不说了。
  她不明白,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为啥爹又不高兴了?
  引弟多想叫爹高兴呀,可没治。她不知爹的心是咋长的?为啥总阴个脸,会憋出病来的呀。为叫爹高兴,她就把布娃娃的事告诉了爹,可爹只是脸上的肉动了动。这回,引弟看得出,咋办呢?
  引弟想疼了脑袋,才记起爹只是在玩麻将时才高兴,当然是赢的时候。可妈不喜欢爹玩。爹一去玩,妈就颠个脸,爹一回来,妈就数落。一数落,爹的脸就黑了。有时,黑了脸的爹就打妈;有时,爹啥话也不说,捞过被子蒙了头,死睡。    引弟怕爹的黑脸,也怕爹的死睡。爹一死睡,引弟就消声没气了,不敢唱“口歌儿”了,连走路也垫了脚尖,怕惊动了爹。因为这时的爹,是吃了炸药的,见个火星儿就会爆炸。一爆炸,连亲娘老子也不认。
  引弟就想,妈不好。妈不该数落爹。爹不就是爱玩个麻将吗?那有啥?只要爹高兴,叫他玩去,谁不爱玩呢?连引弟都爱玩,爱玩“藏猫猫”,爱玩跳沙包,爱玩“老鹰捉小鸡”,爱玩“姑妈妈过家家”,但引弟最爱玩的是:和妈妈面对面坐了,捞了妈的手,你捞过来,我推过去,一俯一仰地唱——“打锣锣,围面面,舅舅来了擀饭饭,擀的什么饭饭? 擀的红豆豆饭饭。
  擀白面,舍不得:擀黑面,舅舅笑话哩;杀母鸡,下蛋哩;杀公鸡,叫鸣哩;杀鸭子,鸭子飞到草垛上,孵下了一窝老和尚;背一个,扛一个,过沟去了蜗死个,家里还有十来个……引弟最爱玩这,一玩,妈就笑成个小姑娘了。引弟想,爹当然也有他爱玩的了。只要他高兴,玩去。不叫玩,爹出闷出病的。引弟知道妈不叫爹玩的原因是爹老输钱。输钱当然不好,一输,爹的脸还是黑了。可总有赢的时候,一赢,爹就比妈好。爹就会搂了她,举过头顶:“引弟,引弟”地叫,时尔,吧叽一声,亲得引弟的脸痒酥酥的。
  引弟打定注意:以后,把灵官舅舅,莹儿姑姑,还有爷爷奶奶过年时给她的福钱偷偷藏下一些,再也不全部给妈妈交了。把那些分钱儿啦,角票儿啦,全偷偷留下,存在那个黑罐罐里,悄悄藏在柜底下。爹啥时闷了,没钱打麻将了,就取出一把,悄悄塞给爹,给,爹想玩的话,玩去。引弟偷偷笑了。她想,爹一定很高兴,一定会像赢了钱一样,把她举得高高的,一定会说:“哟——,我的引弟,懂事了。”边说,边在她的脸蛋上吧叽。
  引弟笑出了眼泪。
  引弟于是劝妈。她说,妈妈,爹爱玩,叫人家玩去。人家心里闷呢,可别闷出病来呀。妈就搂了引弟叫乖乖,说:“丫头,你还小,不懂,那可不是一般的玩,那是个无底洞呀,能把我的乖乖填进去,能把爷爷奶奶填进去,把妈填进去,把房子啥的都填进去,还填不满呢。
  引弟当然不信。她说妈妈骗人,爹玩的时候,哪见个啥洞?又问,妈妈,你说的洞是不是方块块上的那个圆点点?妈说不是,你还小,长大,你就知道了。
  引弟虽不信妈说的吓人的话,但还是知道爹玩时要花钱。也许,她将来的钱罐罐里存下的不够爹花,就想,等我长大了,挣好多好多的钱,叫爹玩个便宜。引弟听灵官舅舅们喧过,说一个叫双福的舅舅有好多钱,有树叶子那么多。乖乖。她就问妈,双福舅舅那么多的钱也填不满吗?妈就笑了,说死丫头,你在哪个磨道里听了个驴的梆声?人家双福,当然能填满。引弟就说,那我长大,就挣双福舅舅那么多的钱,叫爹玩去,没明没黑地去玩,想玩啥,就玩啥。可……,我只叫爹输。妈问,为啥?引弟说,他一赢,别人的爹爹又高兴了。妈就一把搂了引弟,哟,我的引弟,人不大,心还不小呢。
  自那后,引弟就发愁了,她啥时才能长大呢?啥时才能像双福舅舅那样挣钱叫爹高兴地玩呢?
  这天,日头爷才偏西,白福悄悄对引弟说,走,引弟,爹领你玩去。于是,引弟就像麻雀儿一样跳了,边跳,边拍小手。她想,可能是妈把她长大后挣钱的事告诉给爹了,爹一高兴,才领她去玩。她想问妈,可妈妈给爹打法到乡上的大商店里买东西去了。引弟很羞。她想,妈真是个“漏嘴子”,盛不住个话。臭妈妈,以后,再也不给你说心里话了。臭妈妈。
  但引弟还是很高兴跟爹去玩。
  天很冷。阴洼里还有雪,白白的。引弟很喜欢雪,很喜欢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还喜欢和妈妈堆个雪人,再插个葫萝卜当鼻子。那个鼻子好长呀,逗得妈妈咯咯地笑。妈就揪住引弟的鼻子,说:“长——,长——。”妈也想把引弟的鼻子也拉那么长。一开始,引弟吓坏了,老照镜子,总怕长个怪怪的长鼻子。一夜,鼻子真长了,哎呀,老长老长,怕有大白杨树那么长了,一头儿还活了似的,一窜一窜不停地长。她吓坏了,就吱吱哇哇地叫。妈妈叫醒了她。哎呀,原来是个梦。第二天,给奶奶一喧,奶奶就说,别听那个妖精的话。奶奶老在背地里骂妈“妖精”,可引弟也没给妈说过。引弟想,我才不当“漏嘴子”呢。
  引弟想,爹想和我玩啥呢?当然,最好是打雪仗了。一下雪,引弟就和村里娃儿打雪仗。团个雪球,扔过去,“啪——”,就开花了。那时,引弟的小手就冻红了,小脸也了。一出气,嘴里就冒烟,一股子烟,又一股子烟,可像爷爷抽烟了。有时,引弟就举个木棍儿,学爷爷抽烟,她猫了腰,咳嗽几声,“啪——,”吹出一股子白气,再“啪——”,吹出一股子白气,逗得爷爷哈哈笑。
  阴洼里的雪很薄,堆不成雪人,看来也打不成雪仗。但引弟还是很高兴。不管咋说,总是和爹在一起。可爹,为啥总是木着脸呢。走一阵,叹口气,走一阵,又叹。引弟想,爹为啥不像妈妈那样笑呢?妈妈笑起来像引弟,有时还抱了肚子,满炕滚呢。可爹就没这样笑过。妈好开玩笑,爹就放恼。一放恼,妈就唱:“春风不解风情,吹疼了少年心。”妈老唱,老唱。后来,连引弟都会唱了。
  “引弟,爹好不?”白福忽然发问。
  引弟仰了小脸,望爹。爹奇怪地望她。爹从来没这样望过她。她想,爹咋这样问呢?还用得着问吗?爹当然好,哪有不好的爹呀?爹打也罢,骂也罢,总是爹。奶奶不是老说,打折骨头还连个筋丝儿呢,就说:“当然好呀。”
  “恨爹不?”爹又问。爹仍然那样奇怪地望她,眼窝里湿湿的,像是哭了。
  引弟晃晃脑袋,想,爹为啥这样问呢?是不是妈又当漏嘴子了?上回,爹打妈,引弟就对妈说她恨爹。臭妈妈,你为啥老当漏嘴子呢?就说:“恨过的。那次,你用牛鞭打妈妈。妈妈身上,尽是血口子,一道一道的。吓死我了。爹,以后,不要打妈了。妈老偷偷哭呢。你气了,打我,用巴掌扇沟蛋子,美美地打。沟蛋子上软肉多,打不坏。别处,不行。一打坏,可没人给你挣钱了。”引弟差点要说出像双福舅舅那样挣大钱的话了,好容易才忍住了。
  “好,丫头。爹答应你,以后,不打你妈了。可有时,爹也忍不住,爹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了,就这么个炒麦子脾气,忍不住。可爹的心好。……丫头,你信不?爹的心好。”
  “爹当然心好。不好,咋能当爹爹?”引弟奶星呵呵地说:“妈妈说,把我养这么大,可不容易哩。妈妈说,刚生下,像个精肚老鼠儿呢。怪,我咋像精肚老鼠儿呢?我不相信那个臭妈妈的话,谁叫她是个漏嘴子呢。”
  白福却忽地捂了脸,蹲在一个沙丘上——不知不觉间,他们已靠近沙窝了。白福的肩头抽动着,好久。
  引弟吓坏了:“爹,你怎么了?怎么了?爹——,爹——。”
  白福却忽地站起来了,眼窝湿了。他使劲擦,却越擦越多,脸上水哗 哗 了。
  “爹——,你怎么了?”引弟带哭声了。
  “打了……个虫子,眼睛里。”白福说。
  “哎呀,那可难受了。上回,我也打了一个。哎呀,那个涩呀,那个酸呀,眼泪一股子一股子淌。妈用舌头舔呀,舔呀,才好了。爹,舌头一舔,绵绵的,真舒服。来,爹,我给你舔。“引弟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妈妈说,把嘴里不干净的吐净了,才能舔。来,爹,一舔,就不难受了。”
  “不,不了。”白福说,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好容易才站住了。“引弟。想不想玩了?不想玩的话,就跟爹回家。”
  玩呀。爹,咋不见蚱蚱爷呀?”
  “那东西,夏里才有。”
  “多会儿等到夏里呢?顺爷爷说,老鼠吃蚱蚱爷,狐子吃老鼠,人又打狐子。爹,人为啥要打狐子呀,狐子多好。”
  “好个啥呀?那玩艺儿,害人精。……想玩的话?那就来吧,爹背你。”白福的脸又黑了。
  白福见引弟的小脸蛋红了,就脱下绵衣,裹住引弟身子,背起她,大步流星地一走进沙窝。
  引弟好高兴。
  爹背了她,她立马就天一样高了。引弟就见到了一个很亮很白的日头爷,像冰做的盘子。还有几朵云,丝丝缕缕的,很像妈破了的那块白纱巾。引弟很爱那白纱巾,举了它,一跑,风就“呼——,呼——,”地把它吹身后去了。很好玩。可后来,爷爷把白纱巾绾了驴笼头了。引弟伤心了好几天。
  一看到那几片云,引弟就想起了纱巾,心里又噎巴巴了。她就发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不该要方便面。方便面虽香到脑子里了,总是一阵阵。肚子一饿,方便面肯定也就没了。浪费钱。她应该叫爹给她买个纱巾,红的也行,白的也行。妈喜欢白的。引弟喜欢红的。但妈既然喜欢白的,那就买白的吧。买个白纱巾,也就像买了两个东西:妈想围了,围去;引弟想玩了,就举了它跑,叫风“呼——,呼——”地吹。引弟很后悔。她很想问爹,啥时再给她买好东西吃呢?那她就不要方便面了,馋死也不要,香到脑子里也不要,拚命忍住,就要纱巾。妈妈早没纱巾围了,买了,妈肯定高兴,眼睛又笑成个鸽粪圈儿了。
  但引弟还是没敢问,她又想起了奶奶常说的一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想,我可真不懂事呀。爹连个袜子都舍不得穿。可你,才吃了方便面,又是想纱巾了。贪心鬼。
  四下里尽是沙山。沙山多,沙山大,沙山高,高到天上去了。日头爷都给比下去好大一截子,比刚进沙窝时矮了许多。趁爹上一个沙山的当儿,引弟回头望望后面的路,呀,能看见村子了,隐隐幻幻的,房子像火柴盒那么大。
  引弟还看到了几个高烟洞,黑烟正一股子又一股子地往上冒呢。引弟想,那房子肯定也像爷爷,是个大烟鬼,一冒烟,就啥也不顾了。只是爷爷会吐烟圈。爷爷的烟圈吐得可好啦,有大的,有小的。吐大烟圈的时候,爷爷嘴一鼓,眼睛一瞪,嘴张得大大的,不出气,舌头“哗——”地一送。哎呀,一个大大的烟圈就飞上天了。吐小烟圈时更好玩,爷爷美美吸一口烟,嘴角里开个小洞,再用指头“得得”地敲腮帮子,一串串小烟圈就飞出来了。好玩得很。只是爷爷近来老忙“大买卖”,不忙时,也老阴个脸。引弟不敢缠他了。
  那烟洞笨,肯定不会吐烟圈。瞧,那烟,直溜溜上天去了,也很好玩。引弟就想起了莹儿姑姑的一个“口歌儿”:“烟洞里的烟,直冒天。黄河里的水,洗红毡。红毡铺,七姑娘舞”。
  忽觉得爹的身子摇晃了。引弟想,爹扛不动了,就说:“爹,放我下来,我自己走。”爹咳嗽几声,说:“你稳稳地坐好吧,丫头,你长这么大,爹还没背过你呢。爹背你,好不好玩?”
  “当然好呀。”引弟觉得爹好高,高到天上去了。爹的肩膀那么宽,爹的力气那么大,比天还大呢。力气大好, 人都说爹干起活来像个犏牛。胡说。犏牛哪有爹的力气大。犏牛能像爹那样拉个架子车,装得山一样高,轰轰隆隆地上那个大坡?肯定不行。哼,那些犏牛,慢慢腾腾的,死眉死眼的,能和爹比?
  引弟又想,力气大有时也不好,打妈妈时,爹能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妈妈提过来,扔过去,一巴掌,一锤头,妈就支撑不住了。那时,引弟多希望爹没力气呀。她就不停地念叨:天爷爷,叫爹没力气吧,像小鸡娃那样没力气吧。……可那天爷爷,总不听引弟的话。
  在爹厚实的肩膀上,引弟晃势晃势地“走”着。她大睁着眼睛,新奇地看起伏的沙山,看蓝蓝的天,看撒在沙山沙洼间的一星星柴棵。好开心。但是一感到开心,引弟就觉得不对了:她的开心,是爹累的哩。
  “下哩,爹。”她扭动着身子。
  “咋?不好吗?”爹的声音闷闷的。
  “好是好。可爹累。”
  “不累。丫头,爹没好好地待过你。也怪不着你,谁叫你……,不说了,丫头,记住爹的话,别怨爹。”
  引弟不明白爹的话。爹咋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呢?不就是打过我几巴掌吗?早不疼了,就说:“爹,你还给我买过方便面呢。你忘了?你真好。……就是,以后,你不要打妈妈。成不?”
  “以后?好。爹听你的话,不打了。”
  日头爷悬在了最高的那座沙山上。几股子很红的光射来,连引弟的身子也染红了。
  白福放下引弟,他的头上满是汗。眼窝里也是汗。引弟想,眼窝里咋也淌汗呢?她想起妈妈常说的“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的话,就想,背了我,爹可累坏了。
  这是啥地方?引弟揉揉坐麻的屁股蛋子,歪了脑袋,四下里瞅。沙山,沙洼,沙米棵,黄毛柴……还有许多引弟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引弟终于记起来了:她跟顺爷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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