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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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作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象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塌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象,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塌实了。夜里就作了个恶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豁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一面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扒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放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呵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作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象个大猫。”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叭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爬在炕沿上叭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半夜里也不饶人。也不怕抽出病来。”
老顺长长吸一口,唏哩好一阵,等那烟渗入了每一个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说:“啥意思?你要个啥意思?这是六谷。没五谷成,少了六谷可不成。老子这辈子也只有这个爱好。抽死了算了,总比愁死强。”说着,狠狠吹一下烟锅,仿佛要吹走心头的郁闷。“你说,这好好的麦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灵官说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样。”
老顺又吹出一个烟蛋。一点红星划个弧线,飞出老远,说:“不上也不成。庄稼也象人,嘴吃馋了。”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真没个盼头了。原指望灵官考个学,月月有个麦儿黄,叫我们尝尝好日子是啥样儿,可又不争气。这几个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妇的毛都没有存下一根,憨头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顺气乎乎道:“不提这些,心上都毛呵呵的,还提啥?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管那么多干啥?啥也成。成了哪里的和尚,念哪里的经。管那么多干啥?想那么远干啥?”
灵官妈不说话,叹口气。老顺抽烟的叭哒声格外响,一直响到天亮。
吃过早饭,灵官妈又去齐神婆家。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那个梦不象个好梦。憨头的病,把她弄成惊弓之鸟了,老觉得要出事。心总是空荡荡悬着,落不到实处。她知道齐神婆会圆梦。
齐神婆听了,连叫好梦,说得和老顺一模一样,是贵人在提拔憨头。灵官妈立马感到一种暖融融的轻松。
齐神婆说:“你早上来找我,好。其实,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口风吉就吉,口风凶就凶。要是你对另一个人说了,他胡说一通不吉利的话,再是个好梦也给冲坏了。”
灵官妈笑着说:“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早些年,双城羊儿沟有个康老爷。”齐神婆抿抿红嘴唇,说:“上省科考的头天夜里做了一梦。梦见两副棺材。醒来,正当夜子三更--只有三更的梦才灵验--又听见母鸡叫鸣。这都不吉利。早晨醒来就不想上省。他妈却说好梦好梦,夜梦双棺,官上加官。公鸡不鸣母鸡鸣,家中出个好举人。就上了省,真考个举人。”
“哟。”灵官妈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其实,她早听说过这故事,但她装做第一次听到似 的。“还是你干妈听得多,见得多。”
齐神婆又抿抿嘴唇,显然很受用灵官妈的话:“同村里还有个秀才,也是夜梦双棺。喧给女人,女人说坏梦坏梦,两副棺材,你一副我一副。嘿,真还应了。在上省路上遇上了贼,给砍了脑壳。女人也上吊了。所以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
“就是,就是。”灵官妈应和道:“有你干妈哩。”
辞了神婆回家,灵官妈心里松了许多。关于梦的疑惑和担忧终于消失了,搬去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见了老顺,没说话,就露出了笑。老顺却问:“大清早的,又去哪里捣八家子?”“没事,没事。”灵官妈不计较老顺的态度,说:“没事。神婆说了,是个好梦,跟你说的一样。”老顺这才知道她大清早出门的原由。动不动就跑神婆家,这很使反感;但听她说了梦的事,便笑了:“当然,我说好就好。”
猛子进了书房,伸个懒腰,对老顺说:“明儿个花球他们去盐池驮盐。去不去?”“干啥?”“驮盐。说是带点面呀啥的,给盐池上的人,人家就给你一驮子盐。驮几个来,也好生发些钱。总不能老在债窝里打滚。”老顺露出一丝笑:“着。人大了,该操的心还是要操。不要啥都往老子身上压。”“那就是叫我去了。”猛子转身走了。
老顺叫住他,说:“你去归去,可别胡闹。毕竟是公家的盐。人家叫咋?你们就咋。不要乱来。”猛子说:“谁乱来呀?要钱给点钱,不就得了。再说,花球他们认得人,上次只给了几个馍馍,就让他们驮了一垛子。这次,花球叫我带几只兔子。”老顺说:“自己抓去。现在可不好抓了。去吧,试一回。这几日,忙了个二眼麻达,也没好好喂鹰。再不进沙窝,鹰就背了。”猛子说:“背算个啥?要没我,鹰早饿死了。”老顺说:“哟,成下功了?要没我,你又在哪里呢?”
吃过饭,猛子带了兔鹰同花球一起进了沙窝,捉了几只兔子。次日清晨,两人就牵着骆驼进了沙窝,到盐池里驮盐去了。
灵官抽空回了趟家,发现母亲脱了相,整个皮包骨头了。
现下是女人们最忙的时候,要薅草,拔燕麦,顶着日头流臭汗。在村里人,这些活天经地义是由女人干的。男人反倒成了无事的闲人,不少人都在打白铁聊天。当然,也有一些女人软硬兼施,把男人弄到地里拔燕麦。于是,这男人便成了别家女人攀比的对象。而被攀比者则总是耸耸鼻头,表示不屑提及那个“塌头”。
看到灵官,灵官妈脸色变了,却不敢问一句话。灵官笑了,说:“没事。这个礼拜六动手术。”老顺说:“咋又拖到星期六呢?”灵官说:“传染病都在星期六动……这就不错了,总算给你排上了。”老顺问:“交了几回钱?”“两回。一回五百。昨天又摧,还没交。”灵官妈吐了舌头:“手术还没动,就花了这么多。等一动,又得花多少钱呢?”灵官说:“主要就是手术前花,光B超就作了三次。一次三四十。有啥法?真正该花的,倒不多。”老顺说:“反正是冤枉钱,花吧。不花也由不得你。谁叫你害病呢?”灵官问:“嫂子呢?”“厨房里做饭哩。”灵官妈说:“瘦了。也不好好吃饭,黄缥缥的。”灵官说:“我也不想吃。吃也没味道。家里遇个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憨头带了东西呢,给她。”就进了厨房。
莹儿正擀面,见了灵官,脸倏地红了,渐渐又白了。灵官说:“没事,星期六动。动了,就好了。”莹儿不说话,望他一眼,低了头。几滴泪滴到擀开的面上。“真没啥。小手术。”莹儿用袖子抹一把泪,一句话不说,又擀起面来,半晌,说:“你今儿个去不?”“去呀。”“我也去。好好赖赖也夫妻了一场。”灵官说:“没法住的。”莹儿说:“不就一夜吗?不睡还不成?总有坐的地方。”灵官说:“我不管。你问妈去。妈叫去,你就去。”他掏出一瓶油,给了莹儿,说:“这是他带给你的。”莹儿接了:“多少钱?”灵官说:“十几块呢。”莹儿哟一声:“这么贵。我不信他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灵官说:“真是他买的。他说这些年,可真委屈了你。他说他还不知道城里姑娘都用这个。”莹儿痴了一下,眼圈红了,赶紧揭开锅盖。
灵官妈进来了。灵官说:“她想去,看看憨头。”妈说:“我也想去呢。才几天,觉得过了几年。”莹儿说:“同意了?”灵官妈道:“我有啥不同意的?我也想去,可一直舍不得花钱。”灵官道:“能花多少?车费,才几块。再吃上一顿饭,也不过几块。”莹儿说:“我不吃饭,带上馍馍。”灵官妈道:“说归说,饭还是要吃的。不要乱买啥东西。”
莹儿说:“吃馍馍也好。城里那饭,我还咽不下去。饭馆那个脏法。”说着就去切面条。
妈对灵官说:“说是那么说。可该吃,还是要吃。嘴上的亏吃不得。”灵官笑道:“知道知道。你以为我是你?把个钱当成命,进回城饿得眼发昏,也舍不得买个饼子。”“挨刀货。”灵官妈笑骂:“那时候养活你们一群嘴,连裤子都穿不囫囵,谁舍得吃?倒叫你们当成话把了。真是无义种。”
妈扯扯灵官袖子,示意他出去。出去后,她悄声说:“你要有点眼色。该叫他们两口子蹲的时候,你避着点。”灵官笑了:“你呀。病房里十几个人,我避了,人家又不避。”妈瞪他一眼:“人家想喧个啥,还是叫人家喧喧。你又不是榆木脑袋松木结。”
“知道,知道。”灵官忙笑了。
吃过午饭,莹儿收拾一下,给憨头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摊了几张憨头爱吃的煎饼,同灵官一起出门。
村口,北柱花球们正在戏弄毛旦,见了灵官和莹儿,又互相挤眉弄眼起来。 莹儿知道他们要说些难听的话了,就腾地红了脸,前面走了。毛旦说:“灵官,你楞啥哩?快去。搂定尕妹妹亲了个嘴,一个冰疙瘩化成了水。”
“就是,快去。红不溜溜的嘴唇花不棱棱的眼,紫红色的肚兜儿浑身软。”
“瞧,你嫂子等不急了。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多半升。”
“灵官,你嫂子可是花儿仙子呀,叫她来一段:‘黄河沿上柳栽栽,多会儿长成个树哩。手压着指头数日子,多会儿肉挨肉哩。’”
几个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尽说花儿里的辞儿,内容越来越露。
灵官知道回骂不起作用,索性逃了去。
“瞧,见了嫂子,灵官成疯狗了,噌地就追上去了。”北柱冒出怪声。
“恨不得拿个长杆子捣下日头爷。”
“捣日头爷干啥?日头底里干事,才有味儿呢。”
村子和公路之间隔着大沙河和一个沙洼。一进沙洼,莹儿便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问灵官:“他们说了些啥?”灵官笑道:“没顾上听。你听他们说了些啥?”莹儿笑道:“我走得快,只听到他们叽叽喳喳,倒没听清内容。”
灵官笑了:“是吗?”认真望她。莹儿也望,脸渐渐红了。忽尔,她咬咬嘴唇,眼里涌出泪水。灵官慌了:“瞧你。我又没惹你,哭啥哩?”莹儿垂下眼帘,用手去抹泪,那知越抹越多,满脸水晃晃的。灵官手足无措了,心想:叫人看见了咋办?人还以我咋了呢。四下里看了看,幸好,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
莹儿的抽泣声渐大,竟成呜咽了。灵官跺跺脚,拉她一把,示意她快走。谁知她趁这一拉,扑进他的怀里。灵官推她几下,推不开,已被她吻得满是泪水。他“嘿”了一声:“天。你也不看个地方,叫人看见……”莹儿抽泣着:“看见就看见,大不了一死。”灵官吻吻她,轻声说:“行了,行了。”使劲推莹儿。莹儿才松了手,抹去泪,痴了似望他,许久。
灵官心里一阵发热,四下里望望,见无人,就捧了莹儿的脸,使劲吻。莹儿呻吟着。呻吟声激荡了灵官,越加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成不?”他悄声问。“这儿?”莹儿轻声说:“过路儿地方,人多。”
灵官喘着气,指指南面的一道沙岭,说:“那面避静些。”莹儿不语。两人翻过沙岭,滚在沙洼里。莹儿嗔道:“大天白日……”灵官说:“他们不是说日头底下有味儿吗?”
憨头的脸忽然闯进灵官大脑。他想:我真不是人。但他遏制不住腹内热的涌动。连日来,焦燥已腌透了身心。清凉的莹儿一出现,他便象渴疯的畜牲一样身不由己了。
沸腾的情绪终于静了。自责才正式进入大脑。灵官狠狠撕几下头发,说:“我真不是人。”莹儿马上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倏地白了,整理衣服的手凝在空中。“我真不是人。”灵官又说。他用拳头一下下砸额头。
莹儿坐在沙丘上,呆了半晌,才说:“是我不好。不怪你。有报应我一个人受。不怪你。”灵官又砸几下额头,说:“明知道……不该……可没法子……我也没法子……走吧。”
上了沙岭,见队长孙大头正摆着八字步在沙洼里走。灵官慌了,想退下沙岭。可孙大头已看见了。莹儿轻声说:“就说是抓兔子。”话音没落,大头的声音已满沙洼响了:“哟,灵官,领了嫂子干啥好事呀?”灵官说:“嘿,一个兔子,打伤的。捞个瘸腿,三撵两撵,还是没撵上。”大头笑道:“你敢是抓你嫂子的那个兔子吧?”灵官大声说:“谁象你呀。”赶紧转了话题:“车过去没?”“过了,刚过去。走龙王庙了,马上就过来了。”灵官说:“哟,差点误了车?”话刚出口,自己也发现是句做贼心虚的废话。
孙大头笑道:“急啥呀?车多得很,……慢慢多抓几下你嫂子的兔子。”灵官说:“你想的话,抓去。”孙大头对莹儿说:“听见没?他可同意了。成不?”莹儿索性笑道:“成哩。你吃也成,只要叫一声妈。”孙大头嘿一声,张牙舞爪扑了过来。莹儿咯咯笑着跑了。
上了大路,灵官忽然一拍脑门,说:“坏事了。”莹儿吃了一惊。灵官悄声解释:“沙子没弄平。大头要是上去看……”莹儿吃吃笑道:“心放到肚里吧。谁没事吃饱了撑的。真知道了又咋样?”灵官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