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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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路,灵官忽然一拍脑门,说:“坏事了。”莹儿吃了一惊。灵官悄声解释:“沙子没弄平。大头要是上去看……”莹儿吃吃笑道:“心放到肚里吧。谁没事吃饱了撑的。真知道了又咋样?”灵官悄声说:“怎么表面越文静的女人,浪起来越厉害。”莹儿笑道:“当然了。你往水里压过皮球吗?压得越深,反弹得越厉害。”
望着莹儿鲜活的脸,灵官的心又荡了。
莹儿却又轻声唱起了“花儿”。她的眼里溢了泪花,望着灵官痴痴地笑,像要把他吸进眼里——“铁匠打下的鹦哥架,架上鹰蹲着哩。
多人的伙里难搭话,我俩心通着哩。
“兰州的木塔藏里的灯,拉卜楞寺的宝瓶。
想烂了肝花想烂了心,哭麻了一对眼睛。
“三更里梦见好睡梦,我身子花床上睡了。
惊的(者)醒来是你没有,清眼泪泡塌了炕了……(8)一见憨头,灵官的自责洪水似卷来,滚滚滔滔,淹没了一切。“我不是人,真不是人。”他念叨。憨头太瘦了。灵官第一次发现他竟这样瘦,真正骨架上包了层皮,而且黄得骇人。憨头的脸上斑点多。太多的斑点,掩盖了那黄。灵官的心一阵阵疼,对自己的谴责也越加厉害。
憨头很高兴。媳妇能在这时来到他身边,他当然很高兴。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兴奋,张口笑着,虽说没有声音,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幸福和喜悦。这一来,他的颧骨显得更高了,眼窝更深。
莹儿显然也很意外。憨头的变化很使她吃惊。他更丑了。骤然间,她竟感到对方异常陌生,仿佛他根本不是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那个人。但很快,善良的天性使她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柔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觉得自己今天与灵官干那事极不应该。
憨头被莹儿的泪感动得不知所措。他搓搓手,求助似望灵官。灵官垂着眼睑,尚在谴责自己。憨头急了,说:“你看,你看这……也没个好吃的。”灵官说:“我去买果子。”就出去了。
同室的病人问憨头:“这是你啥人?”憨头嘿嘿笑道:“媳妇。”“哟,这么漂亮的媳妇。”憨头嘿嘿笑道:“就是。谁都这么说呢,都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莹儿嗔道:“谁又说来?”憨头笑了。屋灵官买来了果子。憨头拣了几个去洗。莹儿望望灵官。灵官自责地苦笑一下,摇摇头。莹儿也笑笑,笑里有“过去了就不提了”的意味,但灵官还是自责地摇头。
憨头捧了洗好的果子进来,放到桌上,又去拿手巾。莹儿说:“不擦了。不擦了。”憨头执意要擦。灵官说:“一擦,反而擦脏了。”憨头就住了手。莹儿拣了一个递给憨头。憨头说:“我不吃,我常吃。”莹儿说:“吃吧,吃吧。谁又不知道的你的脾性。常吃空气呀?”憨头嘿嘿笑着接了,咬了一小口,嚼了好一阵子。
莹儿问:“疼不?”憨头说:“还那样。疼倒不很疼,就是胀得慌。那家伙还在长。”莹儿说:“不要紧。动了就好了。”“就是。”憨头说:“动了就好了。蹲得急急儿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蹲的。好人都能蹲出病来。”
猛子从盐池回来了,驮回了几口袋盐。他很得意,象踌躇满志的叫驴。一进门,他就炫耀自己的战果:“瞧,妈,足有四百斤。四百斤哪!本钱多少?几个兔子。你还不高兴?好象我天生是个败家子似的。真是的。咋样?这下没说的了吧?”灵官妈笑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些盐吗?又没有拾上个狗头金。”猛子嘿一声:“盐咋了?这是钱。盐换麦子,麦子再换钱。”灵官妈笑道:“早不去晚不去,单单在你哥住院的时候去,把灵官可忙了个二郎担山。”“动了没?“这个星期六动……人可瘦成皮包骨了。”
“瘦有啥?出来,抓几个兔子,吃几顿,就缓过来了。”
“抓啥?顾不上务息鹰了,你爹要放哩。用带血的肉喂了几天,有野性了,说是夜里要放哩。”
“也好。该叫人家回山歇着了。都迟了,这几年打春就放了。”说着,猛子走到鹰架上,捋捋鹰。鹰咕咕咕低唤几声。 猛子道:“好了,要放你回山了。没好食喂你,瞧,毛也换不了,龇毛郎当的。好好找个媳妇,养个鹰娃儿,白露一过,带了来。你不成了,老了。挨不了冻了,一过冬,怕是连小命也做不了主了。”
莹儿笑道:“你想媳妇,就说你想。托到鹰身上干啥?”
“啥呀?”猛子说:“媳妇有啥好想的?娶个媳妇套了个罐,养个娃娃上了个绊。现在多好,想溜了,就溜出去。想回来就回来,多自在。”
灵官妈说:“自在是自在。没个人管教,你少给老娘生事。”
“生啥事呀?我生过啥事呀?”
莹儿笑了。猛子明白她笑的是自己与双福女人的那档子事,脸红了。灵官妈也笑道:“没生过就好。谁都知道猛子是个老实疙瘩,三榔头砸不出个屁来。”
莹儿越加大笑。猛子脸红了,却笑道:“你知道就好。”
灵官妈说:“你别磨嘴皮子了。把事情处理一下,进城去。你们商量没?盐咋个分法?”猛子说:“商量啥呀?谁驮的归谁。我怕骆驼吃不住劲,没敢多驮。”“行了。”灵官妈说:“多少才够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年,没驮,不也过来吗?多少贴补一些,能松活些就成。谁又指望靠这个发财呢?”
猛子踢踢卸在屋檐下的盐驮子,说:“有人换,你就换。一斤粮食两斤盐。过几天,再跑一趟。全如跟上黑包头子搞副业。”
灵官妈说:“就是。有个吃饭的肚子,也要有个想事的心。”
“知道。你一唠叨,头就麻了。”
傍晚时分,老顺和猛子美美喂了一顿鹰后,就用树条抽它们。鹰们尖叫着飞到树上。一过夜,它们的野性就完全醒了,就会飞回祁连山,去繁衍子孙。它们已成了老鹰,毛薄,力气小,过不了冬天了。日后接替它们的,是它们的孩子,叫当年鹰。
太阳明晃晃照着,热得越加象个太阳。老顺脑浆都给烤干了,索性不去想啥。想也没用,干脆不想。活就是了。一锅水,一把米,几个山药,一把面,不也养活了祖宗几十辈吗?凉州人不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吗?没啥多求的,只求一锅水中搅上几个米颗就成。能养命就成。养不了命也成。
来老顺一脑子糊涂。气多到顶点,也就没气了。愁到顶点,也就不愁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哩。愁啥?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的人又不是他一个。气啥?气大伤本身哩。活到哪天,算哪天。活不了时,眼一闭,腿一蹬,脱孽啦,哈哈哈。老顺笑了几声。他极力想笑潇洒些,但心沉,嗓门嘶哑,不争气的眼里竟笑出几滴不合时宜的水来。
老顺看到了一群在沙滩上游戏的沙娃娃。
记得,儿子灵官常谈到沙娃娃。他说那也许属晰蝎科。老顺可不知道啥科。他只知道沙娃娃象蝎虎子,但不是蝎虎子,腿短,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除了溜,沙娃娃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残躯体。被人逼急了,宁可甩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巴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遥。老顺死也不明白,为啥灵官说,爹妈象沙娃娃。
太阳搅天地叫。老顺感到天地间有股巨大的燥热在啸卷。沙娃娃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一群沙娃娃正在老顺脚下嬉戏追逐。其中一个瞪了圆溜溜的眼看老顺,目光里充满好奇。老顺却觉得它在嘲弄自己。一跺脚,沙娃娃便倏尔远逝,溜到一个小洞旁,回头朝老顺做鬼脸。
“真是胡说。”老顺又想起灵官的话:“我咋象沙娃娃?人家不愁吃,不愁喝的。多逍遥。”老顺驻了脚,望那嬉戏的沙娃娃,心中充满了羡慕。在炎阳的沙地上,沙娃娃往来穿梭,一个追一个。好几个沙娃娃则在望他。它们真好。那圆圆的孩子气的眼,善良,单纯。
看得久了,他发觉到处都沙娃娃,自己也消失了,觉不出身体,但仍觉得出心中的沉重。
“要是真能变成沙娃娃多好。”他想。
腰渐渐疼了,直直腰,擦擦汗,老顺觉出了自己的好笑。“真是的,沙娃娃有啥好?”他自责地摇摇头。“真是活苕了。”但一想到要交水费,要替憨头治病啥的,又觉得沙娃娃好。
“咋?想偷吃青苗呀?”一个声音传来。不用抬头,老顺知道是孟八爷。本应回敬几句玩笑话,但没心绪,只抬头笑笑。
孟八爷猜出了他的心事:“愁啥哩?愁水费哩?是不?贷。怕怕啥?信用社来人咧,进了大头家。先贷上,还不了再说。天不杀无根之草。老天总得给一条活路。”
老顺望望天。太阳虽偏西了,但仍放出燥热。天不蓝,白哗哗充满了日光。
吃过晚饭,队长大头的声音满庄子响了:“开会了,开会了。都要男人。”老顺说:“听,摧命哩。”灵官妈说:“人把债叫‘克死’。其实,贷款才真叫‘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贷,为啥你不能贷?”老顺本来也想说这话,但这话一从猛子嘴里出来,他就只好反对了:“说得轻巧。贷下,还得从老子身上刮肉。你们这几个大头爹爹,哪个心上放了事?”灵官妈见猛子脸涨红了,估计他要顶嘴,就赶紧挤眼。但猛子的话还是直通通出来了:“啥时候刮你肉了?贷上,上粮才还。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种的。好,今年啥都你一个人苦。行不行?我们牛当了,马当了,功倒都是你一个人了?好象我们白吃饭似的。”
老顺自然知道猛子说得有道理,但面子上下不来,想狠狠说两句,却想不出啥理由,就望望老伴,说:“瞧。现在老子还能苦哩,就这样。等老子苦不动了,还吃人哩。话都说不成了。”老伴白他一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粮食又不是你一个人苦的。动不动就说从你身上刮肉,脸也不红?”老顺笑道:“好,好。爹爹们都长大了。好,今后我吃了喝了晒南墙湾去,啥事也不管了。由你捣腾。”猛子说:“不管就不管。你除了怨这个骂那个,又管了个啥?你只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就行了。不信离了你地球不转。”老顺望猛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好呀,我养了个能顶事的好爹爹。我才省心了。去吧,今个的会你开。”
“开就开。”猛子嘴一鼓,出了门。
太阳落山了,天还闷热。几个汉子赤膊蹲在门口的土堆上吃饭。娃儿们在跳皮筋,溅起许多尘土。汉子们却不顾飞扬的尘土,喝一口饭,说几句话。猛子一听,他们也在谈长了水费的事。猛子懒得搭腔,一直走过去,进了队长家。
大头家早嚷成一团糟了。大头拍一下桌子,指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这是信用社的傅主任。谁没钱,今天就贷。谁有钱,今天就交。谁也知道庄稼晒成个啥样子了。”北柱冒出怪声:“水库里的水是老天爷给的。政府又没给天交钱。凭啥长价?”“就是,就是。”一片应和声。
大头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不交水费,人家不给水是真的。其实,人家领导们也急成个叫驴了。刚才傅主任说,市委书记啦,市长啦,天天都下乡看旱情。有的干部还到大佛爷山上去求雨哩,又是烧纸,又是磕头的。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
傅主任笑眯眯说:“其实,领导也急哩。给农行下了死命令。需要多少,就贷多少。无论咋样,要保住收成。”
“不长价不就得了?”魏没手子又冒出一句。
傅主任笑道:“那不是我的事。我只管贷款收款。”他转向大头:“开始吧。”
大头说:“想贷的,快一点。不想贷的,赶紧去取钱。有一个不交钱,全村都不给水。不能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人们都静了。谁都屏声静气的。
猛子说:“我贷五百。”他打了个小算盘,贷五百,交三百水费。剩下二百,万一憨头住院不够,也好贴补一下。
大头说:“你家六口,五六三十,贷三百就成了。不用多贷。……人家只贷水费,别的多一分也不贷。是不是,傅主任?”傅主任点头说:“资金紧张。交多少水费,就贷多少。”说着,递过一张纸,指点着叫猛子填了,说:“好了。你去吧。下一个。”
猛子说:“钱呢?手续办了。钱呢?”
大头笑道:“啥钱?人家直接转水管站。到你手里,叫你花了,能把你咋样?”
大头问:“下一个谁贷?”狗宝应了一声。
猛子出来,心里灰溜溜的,裹带着一点羞恼。灰溜溜的是想多贷二百元却叫对方给了个“屁烧灰”。羞恼的是贷了款连款的边角也没摸到。但很快,他遗忘的天性抬头了。灰溜溜也罢,羞恼也罢,全溜到屁股后面的尘土中去了。
白孤孤的月亮挂在空中,显示着这是一个好夜。这样的好夜里,猛子是不能早睡觉的。素日,可与白狗们打牌,或与北柱们溜嘴。可今夜,北柱们还在乱哄哄的大头家贷款呢。
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里,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夜是最难挨的。夜很长,躺在床上烙饼的滋味不好受。
想想除了双福家,真没个合适的去处了。要说合适,双福家也不合适。自那件事之后,猛子很少去她家。谁都知道,双福的闹离婚与猛子有关。猛子自然就真将这事当成自己的罪过了。虽说同男人们调笑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在乎地炫耀自己的战绩,但心里也免不了内疚。不管咋说,自己上了人家的炕,是双福闹离婚的借口。也许,即使没这个借口,双福也会找到其他借口。但现下的这个借口总是猛子造成的。每当想到女人那孤零零的影子--奇怪的是,那女人在他心里为啥总是孤零零的呢?--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
“要是当初没和她睡觉,会咋样?”答案是也许双福不闹离婚。“不闹离婚又咋样呢?”答案是她仍会活受寡。活受寡的她仍会偷人。偷人的她仍会被抓住。抓住的结局仍然是离婚。这样一想,猛子就释然了。
“这莫非就是命。”他想。
猛子碰见过女人几次。女人总是低眉垂眼,匆匆而过。猛子不知道女人是否恨他。平素里,猛子很少想到她。他只在下腹火炽上床前才想她。
今夜,猛子想去她家。除了心里空荡荡的原因外,还因为他确实想知道她的近况。穷极无聊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女人嘛,做饭缝衣,松裤带。就这样。
女人的屋里亮着灯。见到这灯,猛子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激动。女人象被他翻过的书,无聊时,可翻一下,但新奇的刺激没了。忽然,猛子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是花球。花球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听不到女人的话,但能想象出她在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心里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羞辱?是意外?是……都是,又都不是。女人并没有许诺他什么,但他仍有被骗的感觉。
门突地开了。灯光扑向猛子。女人端着盆立在门里。见到猛子,她一怔,嘴角挑起了一缕笑。花球的笑僵在脸上。
“爹叫我来借些钱。”花球嚅嚅道。
屁。猛子想,你爹正在大头家贷款呢。但猛子不说啥,只笑笑。花球更慌乱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怕啥?”女人瞥了花球一眼:“就说想和我睡觉。怕啥?他也一样。咋?你们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