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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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官知道父亲怨他没办好事,叫憨头多挨了疼。
灵官的精神似要崩溃了。
憨头的呻吟锯条一样在他的心上划。望望他黄瘦的沁出汗水的脸,心中一阵阵疼。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他认真望一眼憨头,却看不出啥迹象。也许,他还不知道呢。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肚里的疙瘩并没消失。想到这,灵官一阵阵发紧。“要是……”他心中又冒起那个念头:“要是他死在手术台上多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老顺盯着憨头。他的嘴角抽动着,仿佛在替儿子挨疼。见灵官望他,老顺露出一丝笑,仿佛在说:“终于动了。”
灵官想:“要是他知道……”他不忍想下去。
护士进来了,举着的针头上套着一个玻璃瓶。老顺等人费了很大的劲才给憨头侧了身。打完针,护士出去了。灵官追出。他说:“大夫,请千万保密,谁也不知道他的病。”
“知道。”护士说。
夜里,灵官把褥子铺在借来的行军床上,把被子放在中间。父子俩坐躺在行军床两端。病房里的气味异常难闻,但最使灵官受不了的是憨头的呻吟。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呻吟撕扯着。要不了多久,灵官就觉得精神要崩溃了。他只好走出病房,坐在楼道里的暖气片上,推开窗子,让冷清的夜风沐浴自己发木的脑袋。
老顺显然也受不了病房的折磨,隔一会儿,就到走廊里,抽几口旱烟。这儿严禁吸烟,但在深夜,老顺总能偷偷抽几口。老顺知道呛人的旱烟味儿会刺得人咳嗽,震动伤口,便自觉地关了病房门,开了楼道窗口,好让冷风把那呛人的味儿吹得无影无踪。
灵官发现父亲瘦了。他很少注意父亲的脸。父亲仿佛老那个样子,脸褐黄,满是皱纹,有几根构不成风度的胡须。父亲的脸很平常,平常得很难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他老是那么瘦,老是那么饱经沧桑。父亲脸上本有的健康肤色消失了,代之以干巴巴的黑灰色。
“穷了穷些,不要叫人害病。”抽几口烟,老顺又发出了感叹。
父亲每次欣慰“终于动了”的时候,是灵官心中的隐疼最强烈的时候。他想哭,可还得笑。一次,他笑得不太地道。老顺便警觉地问:“没事吧?”灵官忙说没事,能有啥事呢?他赶紧将自己的笑调整到能使父亲心安的程度。
明知道瞒不了多久,但能瞒多久他就打算瞒多久。这就意味着他将承担由此带来的所有痛苦和压力。如果猛子在身旁,他也许会将内情告诉他,然后,兄弟俩相对垂泪,互相安慰,商量对策。可猛子却候在家里等救命水。灵官感到孤立无助。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经历过大事,一切由父亲顶当。父亲是棵大树,他是大树底下的荫凉。因此,劈头打来的这一灾难,一下便击晕了他。他整日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最希望的是误诊。
这成为他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他多次问大夫有没有可能是误诊?大夫很干脆地回答:“一般不会。”“一般不会,总有特殊吧?”“这次不会。”“为啥?”“已经开了膛。那个癌已经西瓜大了。等病检出来,你就知道。”“要是万一不是癌呢,能不能动?”“出来再说吧。”“他那么年轻,咋会得那种病?”“年轻与病有啥关系?那种病,越年轻,得上越恶。细胞增生快。”“才二十几岁。”“还有六岁得的呢。”
灵官很不满意大夫的回答。
父亲老说:“老天爷给个啥,我就能受个啥。他能给,我就能受。”话虽这么说,可憨头毕竟才二十来岁,还没活明白呢。想到憨头只有几十天或几天的寿命,灵官的心拧成了一团。
他精神病似地走遍了每一个病室。多希望再能找到一个肝癌之类的病例呀。这样,他的心里也许就能保持平衡。可是没有。胃下垂啦,肝炎啦,胃出血啦,肾炎啦……这算病吗?在憨头那可怕的病前,一切病都不成病了。
老天,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善良的憨头,为啥得这么恶的病?
深夜,走廊里空无一人,很静。灵官在静中坐着,思绪万千。他忽尔咒骂,忽尔流泪,忽尔祈祷。记得一个和尚说过,只要至诚地求观音菩萨,无求不应。于是他合掌,祈祷:“求观音菩萨消去憨头胸中的癌包,保佑他健康平安。”他一遍遍祈祷,恨不得把心掏出做供养。他仿佛看到天空中的祥云飘飘,佛乐阵阵。观音菩萨立在一朵莲花状的云上,手拿杨柳枝,一下下往憨头身上洒净水。祈祷完,他就进了病房。憨头却仍在呻吟,那个癌包仍一天天长大。
他很快地消瘦了。
妈和兰兰看憨头来了。见到妈的影子,灵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背过身子,抹去泪,心中一声声地喊:“妈,苦命的妈,知道吗?他的寿命只有几十天。”转过身的时候,他又笑了。妈没笑,脸上没有老顺的那种“终于动了”的欣慰,只有挨疼的表情。她脸上的肉在抽动,牙缝里抽着气,仿佛挨了刀的不是憨头而是她。她握着憨头的手,头上很快就有了汗珠。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憨头身上,帮他抵御疼痛的侵袭。“不要紧。”憨头笑着安慰妈。
灵官警惕地望憨头。“他是不是知道肚里的东西还在?”还好。憨头脸上没有异样。笑是真笑,不象是装的。这就好,灵官松口气。
兰兰只是无声地流泪,不说一句话。
灵官妈揭开被子,看憨头的刀口。刀口仍被一块纱布蒙着。小小的纱布遮不住腹部隆起的巨大包块。灵官妈牙缝抽气,轻轻抚摸。忽然,她住了手,缓缓转过脸,望着灵官。灵官的心咚咚跳了。
“这儿为啥还这么高?”妈问。
灵官张张嘴,怔住了。他没想到母亲会问这。
“肿的。”憨头说:“你想,动了刀子……里头还肿呢。”母亲望着憨头,半晌,说:“不要紧吧?”憨头说:“不要紧。谁都一样。得消肿,不然,早出院了。”母亲吁口气。
灵官给母亲洗了个苹果。母亲吃苹果的镜头令灵官终生难忘。那不叫吃,叫啃,是老鼠啃铁的那种啃。只有啃的动作,而无啃的效果。母亲边望憨头黄瘦的脸,边啃苹果,缓慢地,一下一下。许久,那苹果仍没破皮。
没流泪。她知道流泪不吉利。以前,孩子不利顺时齐神婆总说“哭神冲了”。所以她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哭。
灵官望着母亲,心中有种钝疼,仿佛母亲啃的不是苹果,而是他的心。忽然,母亲停止了啃的动作,苹果凝在嘴边,痴呆许久。慢慢地,她把脸转向灵官,转向老顺,认真地搜寻着,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搜”出真相来。
“没事吧?”她轻轻地问。
老顺嗔道:“啥事?一天没事找事。”灵官妈认真望一阵老顺,长长吁口气,又慢慢啃那个苹果,眼睛仍盯着憨头酷黄的脸。
说:“瞧,我们的。当初也吓坏了。一动了,几天就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灵官妈露出一丝笑:“是吗?也吓坏了,是不是?”
“当然。”小媳妇说:“天塌了呢。”
“谁不是呢?”灵官妈吁了口气:“心里老雾橙橙的。心捏成个酸杏蛋儿,一天也畅快不了。这下好了。”
灵官轻轻叹口气,出了病房。
护士室里无人。灵官取过48号病历,看到一份病检报告单:“肝癌……细胞性肝癌……部分已坏死……有出血状。”
“部分坏死”?灵官产生了新的希望。“会不会全部坏死?”他的心一阵狂跳。
灵官轻快地进了医生办公室,大着胆子问:“我看了病历,说部分已坏死。会不会全部坏死?”医生说:“别天真了,小伙子。那玩艺杀都杀不绝。坏死一个,生出百个。要不,咋算恶性肿癌。”
灵官退了出来,倚在门上,身体发软。病房里传出“肝包虫”的媳妇安慰母亲的声音。灵官真希望憨头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要叫母亲看到他的尸体。
主治医生过来,对灵官说:“这种病,住也没用,出院吧。”灵官铁了脸:“撵。是不是?”侯大夫说:“小伙子,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回家,好好调养……或者,放疗,化疗。”
灵官问:“化疗放疗,究竟有没有用?”侯大夫说:“难说。这病例……也许好一点,也许死得更快。根据我的经验,象这种病例,化疗放疗,没多大效果,白花钱……就这样,你说服病人,过几天出院吧。”
进了病房,母亲的脸色好多了,看来“肝包虫”媳妇的现身说法有了效果。灵官很感激这个朴实的农家女子。
瞅个空,妈叫出灵官,把引弟死的事告诉他,说是兰兰才告诉她的。妈的眼睛深枯枯的,木着脸,说几句,打个冷颤,却没哭。灵官黑了脸,打着寒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叹口气,叫他别告诉憨头,等他病好了再说。又叫他瞅个空子,开导开导兰兰,“丫头玄乎乎死掉,大夫说,再淌的话,血就淌光了。这丫头,命咋这样苦?连个盼头也没了。”
妈又叫他也劝一下猛子,“那个楞头精,听说了引弟的事,就提个刀子,去找白福,幸好有人报信,白福躲了出去,才没闹出事来。……唉,你说,这几个活爹爹。”
木了半晌,妈又说:“喀的,天塌了……”
第十九章
晚饭后,猛子去了双福女人家。心里聚了太多的火,该泄泄了。双福女人白玉一样的身子,总能使他产生清凉的感觉。
双福女人正在铺炕,见猛子进来,不理不睬,只管干自己的。猛子道:“哟,几天不见,又有了相好的了。”女人不答。猛子进屋,瞅瞅,不见娃儿,知道是去玩了,就从后边搂了女人,揉她的奶子。
女人才说话了:“你还长心不?憨头住院了,你还有这个心思?”猛子道:“住院有啥大不了?不就是肚子上开个小洞吗?就是明天掉头,夜里我照样这样。”女人笑道:“你个没心没肝的。”猛子说:“要心肝干啥?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愁也没用。白愁,不如不愁。”猛子拥女人到炕边,亲个嘴。女人说:“娃来了。”猛子松了手。女人去扣了门,回来,由他折腾一番。
“哟,真想死了。上回,一进沙窝,啥都不想,就想你。”猛子喘吁吁道。
女人开了门,对着镜子梳梳头发,说:“娃大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他托人带了信来,说最好协议离婚,免得闹个满城风雨。他说娃由我带,先一次给二十万,再一月给娃五百块抚养费。我回话了,钱,老娘一分不要,你啥时闲了,啥时办来。这次,最好先给乡上管事儿的打个招呼,免得再白跑一趟”
猛子说:“二十万呀。乖乖,你咋不要?”
女人白他一眼:“要钱不要鼻脸。你以为那是啥?那是痰唾,往你脸上吐哩。老娘活不下去,去捡垃圾,不信还捡不来一碗饭?要他的臭钱干啥?”
猛子认真望一眼女人,说:“你行哩。看不出,你还有这份骨气。”
女人笑道:“你啥时变高帽子匠了?……老娘先给你去个心病:上回,花球来,可是真借钱呀,叫我那样一说,倒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你别把老娘当成那号见人就松裤带的烂货。”
猛子笑道:“知道。你是真洁烈女的王宝钏,葫萝卜背了几背筐。”
女人狠狠揪猛子几下:“叫你嚼舌。你呀,叫人咋说呢?就知道顾自己。啥时替人想过?以前活受寡,现在,还是活受寡。”
“还活受寡呀?”猛子笑道:“裤带绳还没系好,就说这话。”
“你以为女人只希图这个?你真以为我是乱人尿巴子?你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待我是真心,还是假心?”
猛子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味。但他从没想过要娶她。心中有股火腾起的时候,就想她;心中的火一熄,就发现她岁数有些大了,便说:“可……是爹爹不同意呀。”
“啥?”女人气恼地转过身,冷笑道:“你爹不同意?当初,你第一次上我的炕的时候,你爹同意了?啊?!你和那个挨刀货死拉活扯要拚命的时候,你爹同意了?现在,你爹就不同意了?谁不知道猛子是个大孝子。”
猛子笑道:“哟,你可是翻脸不认人呀。别忘了,你还是双福媳妇呀,说这话,是不是早了些?到时候了,爹不同意,叫他不同意去。成不?
“没啥。其实你咋样,也没啥。我又没死皮赖脸缠你,上回,乡上文书不在,没离成。我叫他啥时想来啥时来。离婚也不是你的事。我愿意。我想通了,钱是个啥?花纸。我不能眼望他的那些花纸活受寡。你不娶也没啥。世上的男人又没有叫霜杀掉。再说,哪个男人也一样。我算看透了,说穿了,男人只是个,不要把他当成人。只有把他当成时,才称职。别的,哼。”女人冷笑着。
“瞧,我说了啥?我又没说不娶你。你愿意把我当啥是你的事。娶你不就是了。这有啥?”猛子边说边望女人。他发现这婆娘忽然陌生起来。她竟然能说出这么一大套东西。这婆娘,哼。
女人叹口气,说:“其实,你也是长心的。想过没?丫头大了,懂事了,再这么不明不白地鬼混。我还算个人吗?总得有个着落吧?……其实,你心里的嘀咕我知道。你是童子鸡儿,我是二婚头。”
猛子笑了:“啥童子鸡呀?早踩过蛋了。”
女人笑了,狐媚了眼,望猛子。猛子说:“啥话,等你真离了,再给爹往明里挑,成不?”女人说:“不急。其实,我也不急。只是,话得挑明。不挑明,云里雾里的。我相信,你是个男人,红口白牙说过的话……不过,世上男人又没叫霜杀掉。”
丫头进来,见了猛子,嘟嘟嘴,没打招呼,就出去了。女人骂:“死丫头,书念到驴槽里了。”猛子笑道:“没啥?等当了他的后老子,还由了她?一顿牛鞭,把骨髓给她锤出来。”
“你敢……”女人笑道。
猛子又道:“不过,他给你的,该要的还是要,不要白不要。”
“呸!”女人啐道:“你咋也是这号货色?老娘给你说明白,他的钱,老娘一分不要。老娘赤条条来,赤条条走。老娘连他买的衣裳都不穿。老娘不是那号没起色的货。不信离了他,老娘活不出个人来。”
猛子汕汕道:“我是说,你没功劳,也有苦劳。那么多票老爷,又不是他一个人苦的。凭啥他一人独占?”
女人冷了脸,一语不发。
“再说,”猛子说:“不能便宜了他……”
“行了行了。”女人耸了鼻头,厌恶之极地眯了眼,仿佛猛子忽然成了一堆很臭的东西。“你肚子里的狗屎我知道,你不就是叫我当个带财寡妇吗?去吧,猛子,我错看你了。原以为你是个有骨头有脑髓的汉子。谁知,你才是这号没起色的货。去吧,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娘还有双手呢。就是活不下去,老娘上刀路,走绳路,路数多得很,叫老给他塌个架子?没门!”说完,她拿起鸡毛掸子,唰唰地扫起炕来。
“滚!老娘困了。要睡了。”
那股清凉的充满生命活力的水终于盼来了。
全村的男女都发动起来,护水--防人偷--人们手拿铁锨,象执枪的共和国卫士一样威风。太阳很热,越来越不象太阳,倒成五子了,疯了似喷火,把脸上的水气都烤没了,剩下黑红,剩下焦黄,还有那种木木的呆。这呆,只有浇水这样天大的事才冲得淡了些。
老顺戴了一顶发黑的烂草帽,蹲在闸旁的地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