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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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大的事。今天这个会了,明天那个节了,啥意思?白费电。”灵官说:“爹的这几句话还是有水平的。真是的,新闻不是这个会,便是那个节。”
“当然。”老顺说:“你们过了几个八月十五?老子经得多。老子只看实的。你想,民国年成,我们方圆一大片才上几十石粮。现在,乖乖,堆成山了,还这个费那个税的,硬砸着老子们的要牛奶。”灵官说:“报上老说减负担呢。都是下头的歪嘴和尚把经念错了。”老顺冷笑一声:“你以为喊几声就真减了?我们庄稼人可不管他喊个贼响。我们只知道自己的肩上松没松。”越说,老顺脸越黑。
忽地,老顺一拍脑袋,指着灵官:“你挡嘴噎舌的,再没个说的?老子吃了肉,惹老子生气,想叫我得癌不成--老婆子,快拿几盅酒来。你们咋又提这个话头?”灵官说:“是你自己要说的。谁又掰你的嘴来?”老顺瞪一眼灵官:“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引起的话头。”灵官妈笑道:“哟,风刮倒了赖天爷哩。是你提起箩儿斗动弹,骂这个,骂那个,成个气葫芦。怪儿子干啥?”老顺皱眉一阵,忽地笑了。
灵官妈取过酒,放在茶几上,说:“你倒是越来越无义了。吃着肉,喝着酒,还骂政府。没有共产党,你连猫尿也喝不着。……别不知足呀。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年,你连个囫囵裤子都穿不上。现在,皮褂子啦,皮鞋啦,啥没有?还吱哇乱喊啥哩?”
灵官说:“妈,咋能光和过去比呢?报上不是说了,外国的农民半年种庄稼半年旅游。想走哪里,飞机一坐,嗖--就到了。种庄稼也不苦,电纽一按,——种上了;电纽一按,唰--草薅了;电纽一按,轰隆隆,麦子进仓了。哪那象我们,驴一样苦,才混个肚儿圆。”灵官妈被儿子逗笑了,嗔道:“你一天报上报上的。除了报上,你还知道个啥呢?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人家命好,眼热啥哩?行了,娃子。青草也罢,谷糠也罢,能填饱肚囊就成了。嚷啥哩?没老没少的。”
老顺抿口酒,笑道:“哎,老婆子。你骂谁就骂谁,可别拉上我。我可没说外国。……怪就是怪,以前清汤灌老子,可高兴得得啷唱秦腔。现在,想拌面就拌面,想饧面就饧面,隔三间五还能见个荤腥儿,为啥反倒燥性性的想嚷仗?”灵官说:“以前糊涂,现在醒了。就这样。”猛子说:“就是,以前谁知道外国怎样?”老顺呸道:“你们别老外国外国的好不好?外国人肚里盛的也是屎。”猛子一缩脖子,不再吱声。
灵官望一眼猛子。猛子吐吐舌头。老顺却噗哧一声笑了:“外国的别的我也不想,就是不知道外国酒是啥味道?”灵官妈嗔道:“哟,六月天的老狗想吃冻大粪。”猛子说:“我知道外国酒,人头马。”灵官接口道:“还有威士忌。”
“听,听。”灵官妈笑了:“喂死鸡。老狗又变成死鸡了。”老顺笑了:“不喝了,不喝了。这外国酒能喂死鸡,还不把老子喝到阴司里。”屋里人全笑了。灵官说:“还有葛瓦斯呢。能叫鸽娃死。”
灵官笑着开了电视。包公正审陈世美。老顺便怨灵官不该开时开,该开时不开,耽搁了老大截子。装包公的演员很合老顺的脾味,声音也硬怪怪的,真象个清官。灵官妈喊:“莹儿,包公开了。”莹儿在隔壁哎了一声,说她头有些疼,不想看。灵官妈望一眼老伴。老顺正张着被烟熏黑牙齿的毛乎乎的大口望屏幕,魂儿早被包黑子勾跑了。灵官妈便出去了。不一会又进来了。灵官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集很快完了。老顺才合拢了下意味张大的嘴,觉出了不知不觉溜出嘴角的涎液,赶紧用袖头抹一下,望一眼儿子们,见他们并没发现自己的失态,遂松口气。猛子说:“陈世民不该铡。公主那么漂亮,有钱有势,哪一点不比秦香莲强?若是我,也爱公主。”老顺说:“你天生长个吃青草扒驴粪的心,当然啥事都干得出来……不铡?饶了那孙蛋,还有没个王法?你想,秦香莲容易吗?供他念书,养活子女,临完了,却盼了个屁打胡子。还派人杀她,没天理了。”灵官说:“那也是秦香莲自己寻的。两口儿待在家里,男耕女织,恩恩爱爱的,多好。偏要叫男人上京科考去。活该,自找的。”老顺说:“跟上秀才当娘娘,跟上屠夫翻肠肠。谁不想扒望着过好日子呢。”猛子说:“结果给了个苍蝇撵屁,一场空。”老顺将手中的酒盅用力往桌上一顿:“你们这两个驴撵的,心叫狗掏了。人家都到那种地步了,你们还说风凉话。”
灵官妈笑了:“去呀,去呀,你上去救呀。秦香莲又年轻又漂亮,陈世美不要,你顺便拾上个掉果儿。”老顺瞪着老伴,鼻腔里“哼”一声,却又笑了:“老不正经。”
猛子说:“我看这秦香莲,真够毒的。人家不爱你,你缠他个贼死,抱腿也行。总不能缠不上就叫包黑子往死里铡吧?毒,毒,真是毒。书上说啥来着?”灵官接口道:“青竹蛇儿口,黄峰尾上针,二者尚犹可,最毒妇人心。”灵官妈说:“灵官你说话干净些。老娘咋毒了?老娘没给你吃?没给你穿?”灵官忙道:“谁又说你来着。”灵官妈笑道:“早知道养下这么几个无义种,不如一屁股压死喂了狗。”
正说着,又一集开了。大家遂屏声静气望莹光屏。憨头轻轻推开门,朝灵官绕绕手。灵官过来。憨头问:“医院花钱多不?”“不一定。有的多,有的少。”“多了,我可没钱。只有三十块,一坐车,只剩二十了 。还不能吃饭”“问爹要些。”“我不敢。”“那等会我要。”
好容易等到电视结束,灵官提到钱的事。老顺唉哟一声:“你们这们这几个喝血贼,都朝我伸手。我的骨头能榨几两油?”憨头垂了头,半晌,说:“那就算了。下次,再说。”灵官妈说:“不行。今日推明个,明日推后个,推到啥时候呀?就明天。我身上有十块,是那几辫蒜卖的。”
憨头听了妈的话,慌乱地抬起头,望望爹,望望妈,复又垂下头,耳根子都红了。老顺说:“不够的话,再捉几只鸡,卖掉。反正,老子是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咧……噢,记起来了,有五毛。行呀,斤里不添两里添。”猛子说:“我有一块二……卖啥鸡呀?兔子,剥两个。城里人喜欢野味。卖起来,比啥都利顺。”老顺一拍大腿:“着。城里人鸡呀鱼呀吃腻了,见了野味,比瘦狗见了肥骨头还馋,涎水能吊一尺长。”憨头吭哧半天:“我不敢卖。一进城,头三不知道脑四的。”灵官说:“你不卖,我卖。又不偷人抢人。怕啥?”老顺白一眼憨头:“就是。城里人再厉害,能把你的把搬掉?皮捋掉?”
看完电视,猛子灵官到北书房去睡了。憨头也走了。灵官妈怔了半晌,泥塑似的。老顺说:“瞧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娃儿,看个戏,还替古人担忧?”老伴不语,许久,叹口气:“谁又替古人担忧呢?那娃子,怕有点不对劲呢。”“为啥?”“你不见一说检查,就脸红,媳妇也是。结婚几年了,还常洗身子常见红,没开过怀。”“生儿育女可难说。有的早,有的迟,你不也是结婚第三年才生下憨头吗?”“不一样。你不看,叫莹儿进城,她不去。想来……那娃子有毛病。而且是明的毛病,若是暗的,她也去呀。她又不是诸葛亮。”“这……咋办呢?”“等他回来再说吧。看查个啥结果。 你假装啥也不知道。那娃子脸皮薄,害臊呢。”
老顺拧眉,手中把玩那黑鹰膀子烟锅子,又不抽,只一下下捋,仿佛要将上面的啥东西捋走似的,许久,长吁道:“这日子,没过头了。尽是不顺心的事……说不定又得花多少钱呢。这几两骨头,再也榨不出油了。”老伴说:“你也真是的。人一说,就哎哟呻唤的。有了几岁了,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老顺装了烟,咂一口,唏唏哩哩好一阵,说:“就我这个老鬼,尽力子背,又能背出个啥名堂?两个爹爹又大了,该给拴个母的了。手里又没半个光阴。不愁,还能呵呵笑?”“愁?又能愁出个啥?谁家娶媳妇不是挖两屁股四肋巴债? 哪有票子存成疙瘩再找媒婆的?”
老顺不语,用力一吹,红红的烟蛋飞出,划个弧,滚到地当中,再装烟点火,深吸气,许久不吐一点烟。忽尔,一口呛出,吭吭哧哧,咳得脸紫红,缓一缓,说:“说得轻巧,借?你是爷爷?这年头,有钱的,没良心,拔根毛都象要他的命。有良心的,穷得叮咣。朝谁借?朝灶爷?借两手锅米子把脸抹黑吧。”
老伴轻叹一口气,许久,再叹一口,仿佛怕叹气声吓坏老顺,轻得象在偷气。末了,嘿一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愁死有啥用?先前,我最愁憨头。那娃子憨实,不敢和女娃打个情骂个俏的,长得又不光堂。没有兰丫头,真怕没个着落。灵官他们,不愁。灵丝丝个人,哪里拴不上个母的?没钱,拆锅头卖炕,也得生发。不信还成个老光棍了……唉,就苦了兰丫头。”
“还说呢。”老顺说:“猛子一说,就来气。”
“有啥法子。”老伴说:“这类事多着呢……只是委屈了丫头。嫁个不学好的,心里苦得很。” “也不见得。上回来时,丫头还笑呢。”
“那是装的。怕我们难受。那白福动不动就枪杆矛子的,又好耍赌……丫头心里苦。上回来时,在被窝里偷偷哭。”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取过放在墙角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捞,仿佛要捞出心里的不快。
老顺眯了眼,蹲在炕沿上,捻了旱烟末,装进烟锅。许久,却忘了点火,叹道:“要说,花球那娃子不错的,人灵俐,可就岁数小了些。再说,憨……头。嘿,总不能打光棍。二十七八的人了,再不生个法儿,难说。丫头是委屈了些——这丫头,自小要强——可不委屈她,就得委屈娃子。”灵官妈不语,眼里滚出了泪。老顺嘿一声,说:“算了,不喧了。命该如此。命里就是个刨土块翻草根的,给个龙椅,她也坐不住。”
老伴抹把泪,叹口气,望着兰兰绣在被子上的那个图案出神。老顺说睡吧,不喧了。啥事不提还好,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提,总叫人心里不好受。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第二章早晨,呼噜了两碗山药米拌面,灵官和憨头准备进城。妈递给灵官两个袋子,一个装当午饭的馒头,一个装四只剥了皮的兔子,并悄悄吩咐灵官:“留个心,听医生说些啥?——别叫他知道。”灵官感到奇怪,问原因。妈说:“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间,队长孙大头到了。
大头真是大头。大头高,大头胖,大头的脑袋比肥猪的还大,一说话,满嗓门噎个声,象吵架:“憨头,你留个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灵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个弹弓下支一个雀儿子,挪不开呀。”大头很响地咳嗽几声,“这队长,真没当头。啥事都操心,少活几年哩。”
“算了吧,你。”老顺说:“这话,你说了八百遍了,耳朵都有茧了。谁又见你真辞来呢。不当就不当,你以为沙湾就你一个吊把儿的?”
“就是。”灵官接口笑道:“你不当我当。怪事。你照照镜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块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头笑道:“老子喝凉水也胖。有啥法子?谁象你爹,生就一个干头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个兔子,倒有四个变成了粪。浪费呀。不过,也说得过去。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顺。”
“你再有没个放的?大头烧山药。”老顺笑了:“我哪象你爷爷那个老牲口……”大头忙摇手:“行了行了,老贼。你真是个老叫驴,嘴一张,就是直刚刚的声音……憨头,一定要上好的。”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大头一走,灵官和憨头就拾缀挺当坐车进了城。
太阳老高了。城里的太阳不象太阳,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喷出满世界满脑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车小车象失惊的驴,乱窜。骑车的男女也疯了,一个咬紧一个的屁股,穷撵。走的是一群疯蚂蚁,乱嚷嚷的,你碰我的奶头,我撞你的屁股,头 点屁脊晃的,晃得憨头的脑袋直发晕。过马路时,憨头能在原地踏步好长时间。灵官戏道:“小心,别把眼珠子掉下去甩碎了。”憨头红了脸,说:“你在城里念几年书,当然不怕了……他们跑这么快干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骑慢点?”“迟了要扣工资。”“就不能早走点?”“城里人哪有老子们逍遥,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就睡。他们呀,要送娃儿上学,还要上班,有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城里人够可怜的。”灵官笑了:“他们还觉得你可怜呢。”
灵官问:“先买棕皮还是先上医院?”憨头拧眉想一阵,却反问:“你说呢?”灵官说:“现在医院人少,等会,可能挤不进去。”“那就现在去吧。”二人便朝市医院走去。憨头走得慢,显是怕进医院,又不得不进。那样子,极象拉向屠宰厂的老牛。灵官由他,不去摧。
进了医院,灵官去找同学史文。二人见面,寒喧几句,拍打一阵。史文喧一阵近况,发几句牢骚,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把医院领导说了个狗屁不值,才问灵官有啥事。灵官说了原因,史文问哪科。找憨头,已不见人。再找,见他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低了头,发怔。问查啥,憨头红了脸,半天不语。灵官急了:“那你检查个啥哩?”憨头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许久,才指指右肋,说疼。史文说:“那就看内科。”
内科里是个年轻大夫,戴个眼睛,拧个眉头,正摸一个漂亮女人的手腕。女人望大夫,嘴不停,说些和她漂亮面孔极不相称的话,叽叽喳喳的。大夫却不接话碴,只是拧眉,拧半天,没拧出一句话,倒拧出一种深长悠远的架势。女人忽地住口,仿佛医生拧出了她体内的绝症。
憨头悚然,望大夫的眼神象望暴怒的父亲。口微张,露出早上吃饭时贼溜溜进了牙缝的一粒米。直到那大夫丢了女人手,憨头才合口。史文捞一把椅子,叫憨头坐了。
憨头望望灵官,望望史文,忽又吭哧,半晌,红了脸,叫灵官去买个馒头,说肚里饿得慌。灵官想起妈的话,知道他在支使他,就出去了。
买了馒头,才到门口,忽听到史文声音:“你放心说嘛。这病,得的人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问:“几年了?”憨头轻声说:“不知道。”“小时候这样吗?”“不。”“结婚没?”“结了。”“一次也没成过?”憨头嗯一声。
灵官忽然明白了妈的话,心跳得很凶。老天,是这病。他怕憨头看到自己难堪,后退几步,坐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十几分钟后,憨头和史文出了内科。憨头脸通红,象喝醉了酒,步儿也不稳了。史文把处方递给憨头,指指一个窗户。憨头过去了,逃似地。
史文搂了灵官的腰进了办公室,笑道:“你那个哥真好笑,说是检查肝功,方子开好了,又说不查了,查另一个毛病……脸那个红哟,汗珠子叭哒叭哒直掉……又不脱裤子,真笑死人。”“究竟是啥病?”“没啥。哈,你那个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阳萎。他说一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