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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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啥病?”“没啥。哈,你那个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阳萎。他说一次也没成过。你那结了婚的嫂子还是个处女--如果她没有外遇的话。”
灵官的心又跳起来。眼前出现莹儿清秀的带点儿凄婉色彩的脸。莹儿望他眼神里老有种令他慌张的东西,游丝一样,飘忽不定。现在他明白了。“你的任务很艰巨呀。”史文拍拍他的肩头。灵官无心说笑,急问:“能治好不?”“难说。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话音没落,憨头在走廊里喊:“灵官--灵官--”
灵官出去,见憨头正慌慌张张朝一个门里探头,遂问:“干啥?”憨头扬扬手中的方子,说:“价划了。哪儿交钱?”史文探出头,说:“旁边那个窗口。”憨头便将处方和钞票塞给灵官,叫他去交,自己借故喝水,进了史文的办公室。
付款后,憨头也出了门。他从灵官手里接过处方去取药。史文跟在身后,见灵官,指指憨头脊背,将食指竖到嘴上,笑了。灵官点点头,握手,告别。
取药后,兄弟俩出了医院。路过一个果皮箱时,憨头将几张纸片扔了进去。灵官知道,定是药瓶上的商标。
忽然,灵官拍拍脑袋:“差点忘了,兔子。”憨头说:“我倒没忘。可戳不出去,张不开嘴。”灵官说:“有啥张不开嘴的?又没偷,又没抢,卖个兔子。怕啥?我也试试,经商是个啥滋味?”憨头笑了:“啥滋味?臊哄哄的滋味。你尝,我可不尝。”“你甭管,不信人会拔我的牙。”
下 人很多。凉州缺山缺水,不缺闲人。游的,逛的,笑的,说的,茶摊一个接一个。人都成海了。一个瞎仙正抱个三弦子,闭了眼,哼哼咛咛唱贤孝。几个老奶奶抹眼泪。旁边的麻将桌上的干头汉子却叫:“和啦--”“哈,这驴撵的手气真好。”“当然好啦。哪象你,手老往弟媳的裤裆里伸。不臭,还香死个你?”“哈哈哈……”“嘻嘻嘻……”。三弦子、叫骂声、麻将哗啦声、人声、车声、录音机的吱哇声,把大街填了个热闹非凡。
灵官的叫卖声是片鹅毛,落下去,连个响声儿都没有。
憨头说:“我以为你胆儿挺大,咋象蚊子叫呀?算了,你也不是那块料。走吧。”灵官一咬牙,索性到街当中,扬着手中的兔子,吵架一样大叫:“卖野兔子啦--”
一个女人上前,问:“啥?”灵官扬扬兔子:“野兔。地道的野味。”“多少钱?”女人问。灵官怔住了,多少钱?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憨头却发话了:“十块。”女人说:“贵倒是不贵。一斤猪肉都五六块呢。怕有四斤。我买,可血乎乎的,不好拿。”
一个小胡子说:“我看咋不象兔子?”另一个接口道:“难说。倒像引产的娃娃。”围观者都笑了。憨头满面通红:“真是兔子。嘿,真是兔子。”竟似要掏出心来。
忽然,一个长头发挤进人圈,问谁的兔子?灵官说我的。“卖不?”“当然卖啦。”“好啊,你有没手续?”“啥手续?”“执照。”“没有。”“先罚款十元。”“为啥?”“为啥?!你无照经营,还不在指定摊位,到处乱跑,扰乱市场。十块是轻的。”憨头急了:“天的爷爷,还没卖……”长头发睁圆眼睛:“老子没功夫磨牙。”上前,一把夺过兔子。
灵官的脑袋嗡嗡响,腿有些发软。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时 见人打架,也这样。但还是强打精神,说:“等我卖了成不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长头发说:“不交?兔子没收。”“成哩,成哩。”憨头急急地说。
望着憨头颤惊惊的样子,灵官心里忽然多了一种东西。妈妈称之为“横”气。灵官和猛子都有横气。猛子横起来不顾死活,灵官则相对理智些。“凭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上税的?”他说。
长头发掏出一叠票据,抖一抖,在灵官脸上闪电似舔一下。灵官腿上的软感顿时消失了,一股血冲向头顶:“你凭啥打人?”“凭啥?凭这个。”长头发抖抖那叠纸:“你再犟嘴!老子扇你。”
憨头急了,象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展开双臂:“算了,算了。你大人不见小人过。”说着掏出十块钱,塞给长头发。“兔子也不要了。成不?我给你下跪。”
长头发端着架子,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走了。
灵官很想抡起兔子朝长头发脑袋上砸下去。但灵官明白对方带着“法”,惹不起。
“这税务,常打人。”一个女人说。
小胡子却怨憨头不该给钱:你不给,他能把你的咬掉?憨头小声说:“你不看,他要打人呢。”小胡子说:“他有手,你没手?你一动手,我也帮你。驴日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走,撵上,我帮你揍他。”灵官笑笑,摇摇头。
憨头说:“算啦,叫他拿上吃药去。”
方才要买兔子的妇人说:“行了,今儿个还轻着呢。……来,我卖一个。”递来十块钱。憨头给了她一只,问:“谁还要?没人应声。灵官出口横气,一把抢过兔子,狠命一扔。一个红红的抛物线划向街面。几辆车驶过,兔子成了肉浆。
走了一段路,憨头怨灵官不该扔兔子:“说不准还能卖十块钱。”灵官气恨恨地说:“钱!钱!你眼里只有钱。”“没钱能成?这年头,没钱,能活?”“要是连个人都不是了,要钱干啥?”说着,他长出一口气。
二人无语。进了农副商场,买了棕皮,坐车,出城。
从公路通往村子的河滩,是一个典型的乱葬岗子。坟堆密密麻麻。里面埋着灵官认识和不认识的许多曾活过的人。看到这些人共同的归宿,灵官的气消了。是的,无论强的、弱的、打人的、挨打的,最终的结局仅仅是一堆骨头。无谓的争斗,有啥意义呢?
憨头并不知道灵官此刻的心态,劝他:“算了,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叫小偷偷了。生啥气呢?”灵官笑了:“还想那事呀?我都忘了。”憨头说:“忘了就好。不就十块钱吗?叫那驴撵的吃药去。”说完,叹口气,想说啥,但四下里望望,咽口唾沫,慢腾腾前走,若有所思。
乱葬岗已不是完整的河滩了,东一个坑,西一个洼,千疮百孔的。这是村里人种辣子时取沙所致。按说,沙湾并不缺沙,不用费恁大的劲。沙海环绕,舀一瓢就够用一年。可村里人却宁愿掏河坝。因为草木的尸体融入沙中,沙自然肥沃许多。只是委屈了这滩。风一起,沙腾空,天地便混沌一团了。
在经过一个塌洼的沙洼时,憨头又驻足了。
灵官知道憨头有话说。而且,他也猜出内容与他的病有关。但灵官不想先开口。憨头是内向而敏感的,稍不小心,就会伤害他憨头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灵官说:“有啥话?放心说。 没人拔你的牙。”憨头咬咬牙,一轱辘肉突现脸上,问:“你知道我得的啥病?”“不知道。”灵官说,但马上又补充一句:“噢,你不是肋窝里疼吗?”
憨头认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学没说啥?”“说啦。”憨头睁大眼睛:“说啥啦?”“说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可他没钱,恼苦得很。”“还说了啥?”“还说他们两个月没发工资。”“再呢?”“没了。”“真没了?”憨头长出一口气,眯了眼,望远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象没牙老奶奶嚼大豆。灵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习惯。许久,憨头说:“其实,也没啥。大夫叫我做个肝功化验。我想,算了,开两付药。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再说,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灵官忽然觉得憨头很可怜。在未婚的他看来,这病没啥大不了。可怜憨头,想处心积虑地瞒一件瞒不住的事。瞒得了一世吗?当然,灵官能理解憨头。他想起了小曲儿“王婆骂鸡”中的那句话:“姑娘偷吃了老娘鸡,嫁个男人没球事。”这是“王婆骂鸡”中的毒咒,前几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鸡,八抬大轿压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鸡,两军阵上折了你……”这样看来,姑娘嫁个没球事的男人便等同于死亡了。他想安慰憨头,但对方既在躲闪,便只好说:“不舒服也该检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药。”
憨头不答,眯了眼,瞅瞅远处来的一个黑点,说了一句叫灵官莫名其妙的话:“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她嘴里不说,可我心里知道。”
灵官说:“她又不是没孙子。不是有引弟吗?”
“那是外孙女。咋说也是个外的。她想的是家孙。”
“那也不是个难事呀?”
“是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憨头眼里闪出异常的东西,令灵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头把视线移向远处,恨嘟嘟地说了句:“人,真没个活头。”
这种话,村里人老说。寻常,听惯了,只当句牢骚。而此刻。灵官听来,却不寻常。憨头不似猛子。猛子说话象旱雷,轰隆隆一过,啥事都没有了。而憨头,话少,牢骚少。他的每一句话,总象夯了十遍的庄墙,很瓷实。所以,此刻的牢骚,联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灵官担忧。“胡想啥哩?”他只能这样劝他。而且,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语气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头却迟钝地望远处,目光里尽是茫然。
那个黑点近了。是北柱骑辆破车,捎了凤香,踢零咣啷,呼啸而来。
“去哪儿?”灵官问。
北柱踢凤香一脚,两人下了车。北柱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气呼呼说:“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个奶奶,要照环。你说,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罚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说,我的女人,咋能叫他们乱摸。奶奶的。”
嫌吃亏你也摸别人的去。”凤香笑道。
灵官说:“你也两个娃儿了,扎了算了。”
“屁。”北柱把脑袋晃成拔郎鼓,“你想叫老子断后?两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说。听说这次真扣。三沟那面,扣了个二郎担山……棕皮买了吧?”
憨头抖抖纤维袋。北柱说:“快去,井上等着用呢。大头打发人到你家摧了几次呢。”
凤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头上缠了裹脚,少说两句。”
北柱说:“瞧,这婆娘,急着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凤香笑道:“大不了,再叉开腿放进个环进去。”说完,咯咯笑着,跳上车子。
望望叮呤咣啷远去的夫妇俩,憨头摇摇头:“真是破锣有个破对头。”
灵官笑道:“这婆娘……真是……这两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乡上抬个净光。只剩下破毡破被, 还乐呵呵的。”
憨头说:“为了生儿子嘛……啥舍不得呀?”说着,他特别认真地望了灵官一眼。
憨头径自去井上送棕皮。灵官进了家门。妈一见,忙颠颠过来,问:“究竟是啥病?”“没啥大病。只说是肋部不舒服,开了几副药。”“没别的?”妈疑惑地望灵官,目光似钩子,仿佛要从他嘴里钩出些啥。
灵官笑了:“有啥别的呀?人家叫我去买馒头了。”
妈失望地埋怨:“安顿个事,一点也不留心。”说着,递过杯 凉开水。灵官接了,一仰脖,喉节乱动,不留神,水入气管,呛出一串咳嗽。
妈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滩上……想吃啥?”“汤面条”。妈又说:“乏的话,缓一缓。不乏的话,帮你嫂子出猪圈去。”说完,去了厨房。
灵官嗯一声,躺在塑料沙发上。闭眼许久,却无困意,再躺也觉无聊,就换衣换鞋,捞个铁锹,进了后院。
后院很大。一地玉米杆。门一开,惊出一院的鸡叫声。老猪哼哼着跑来,象撒娇。
莹儿见了灵官,住了锨,望几眼,却没问“来了吗”之类套话。灵官因知了哥的病,觉得嫂子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她眼里有种 令他慌乱的东西,便问:“粪硬吗?”马上便又觉出这是句废话,脸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
莹儿不语不笑,仍那样望他,许久,才问:“查了吗?”灵官说:“查了。”又补充道:“没啥。只是肋部有些不舒服,开了药。”莹儿便将视线转向别处。那只芦花大公鸡正追一只母鸡,尘灰飞扬的。莹儿叹口气,用铁锨狠狠挖粪,仿佛要挖走什么。不一会,便娇喘吁吁了。
灵官渐渐平静了。他恨自己的慌乱。他想他一定脸红了。一定。这是个讨厌的毛病。村里粗糙的男人女人多,脸红已显得很稀罕了。正因稀罕,他老被女人们捉弄。几次了。莹儿却不捉弄他。两人说话不多。有时,见两人一块去干活,娃儿们就喊:“哟,哟--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莹儿反倒脸红了,撇了他,急急地走了,象阵风。
莹儿住了锨,不再望他,一脸漠然,淡淡地说:“你真的不知道?”灵官知道她问啥,便道:“啥呀?他指使我买馒头去了。我能知道啥呀?”莹儿望一眼灵官。灵官很怕她这一望,觉得她望到自己心里了。莹儿说:“这么一说,你肯定是知道的了。别骗我。”灵官遂道:“其实,没啥。大夫说能治好的。”莹儿说:“你以为他没治?药也吃了。每次进城都买药。啥偏方也吃了,不顶事的。”语气仍显得很淡。
灵官惊奇了。从妈的话语中,他发现妈还不了解憨头的确实病情,自己更是才知道。没想到,憨头竟能把这事隐瞒得如此严实。
“那他叫我领他检查啥呢?”他问。
莹儿说:“我不知道。”却忽地红了脸。
灵官觉出了什么,脸又烧了,嗓门里冒烟似难受。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锨使得飞快。
莹儿笑了:“你慢些干。你是个白肋巴,没常劲,干不了几下,就成个乏骆驼了……他路上说啥来没?”
“没说啥。”灵官舒口气,“只是问我和同学说了些啥。”“没别的?”“没”。莹儿扭头,望望他,用锨轻轻铲几下他挖酥的土,说:“再想。”
灵官想起了憨头说的“妈想抱孙子”,想说,怕她难受, 就说:“其实,能治好的。”
莹儿不理他的安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铁锹,若有所思。好一阵,取过头巾一角,擦擦汗,说:“其实,女人命最苦,对不?你说兰兰,多好的姑娘,也得嫁我哥那个二楞子,可有啥法?爹妈叫她换亲,她不换能成?谁叫她是女人呢,对不?”
灵官自然听出了莹儿话里的话。对换亲这事,他不好说啥。不换亲,憨头难说不打光棍。一想憨头,他的心就软。因为最反对这事的是憨头。常听他酒后牛吼一样哭,说他对不起兰兰。对这事,灵官还能说啥呢?便说:“也许,这就是命吧”。
“命,命。”莹儿一咬牙:“说起来轻巧,可一辈子呀。要说兰兰比我好,毕竟生了引弟。……妈的心我知道,她虽不说啥,可我知道。她从来不骂那只不生蛋的母鸡,怕伤我呢。”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变了,脸上泪光闪闪。
灵官慌了神。嫂子在小叔子面前哭哭啼啼,叫人看见,真有点说不清楚。但又不知道如何劝她,更怕劝出她更厉害的哭。有些女人,人越劝,哭得越凶。
灵官只是狠狠干活,尽量弄出噪音。他想用噪音把莹儿引出诱使她哭泣的氛围。
果然,莹儿用头巾擦擦眼泪,低头干起活来。半晌,才说:“男人,都一样,心眼里能进去个骆驼。别看你灵丝丝的,其实,也是个榆木疙瘩。”
灵官的心晃悠起来。他总感到莹儿的话里隐藏着什么,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