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谭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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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可惜现在人们很少意识到这一点,有的作家学者还在通过不同形式歌
颂义与义气。
注重眼前利益是游民的重要特征。他们长期生活在极端贫困之中,追求
财货、垂涎金银财宝似乎是他们本能的追求,而且毫不加以掩饰。这与士大
夫意识是根本不同的。不能说文人士大夫没有这方面的追求,但至少他们不
会在口头上表达出来。即使贪鄙如西晋的王衍也都会装出口不言钱、手不摸
钱的样子。《水浒传》中的好汉们上梁山的目的就是要“论秤分金银,整套
穿衣服”的。他们相信金钱的力量可以无坚不摧。晁盖、吴用等人都是抱着
“献金银”的入股思想去敲击梁山大门的。像鲁智深那样的顶天立地的汉子,
竟在朋友主持的桃花山上背着主人把“金银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裹胸前的
度牒袋内”偷偷拿走,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这样的例子在《水浒传》中可以
举出许多。其他如赤裸裸地宣扬野蛮残酷,例如武松杀嫂、血溅鸳鸯楼、李
逵闹江州、李逵杀朱全哄的知府的可爱的孩子、宋江杀黄文炳、杨雄杀潘巧
云等事例,令今世读者惨不忍睹,而《水浒传》的作者却津津乐道,毫不以
为非。这些也是文人士大夫们很难认同的。特别是对于女人,《水浒传》与
《三国志演义》反映的观念极其落后。只有泯灭了男女差别的、比男人还男
人的女人才受到他们肯定,在梁山上才有座位。如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
二娘等,至于那些还有女性特征的如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都是浪荡的淫
妇,没有一个好东西,必须凌迟而后快;《三国志演义》刘备把“兄弟如手
足,妻子如衣服”挂在口头,兄弟不能丢,衣服可以随时更换(如同电影《摇
啊摇,摇到外婆桥》中黑社会老大所说的“兄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
事再大也是小事”一样),猎户刘安杀妻用其肉为落难的刘备烹制肴馔也受
到作者的表扬。封建社会虽然歧视妇女,但也没有把问题推到如此极端,这
恐怕在世界各种文化体系中也不多见。这些粗俗的思想情绪和意识形态,在
中国民间有着广泛的市场,在游民泛滥的时期,它的负面作用更是不可低估,
清除它们是文化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在《水浒传》《三国志演义》等至今仍有广泛影
响的作品中是渗透着游民文化、游民意识的。因为这些仍属于封建文化体系,
所以王蒙称之为“前现代”的(见《读书》杂志1994 年所发表的《〈三国演
义〉里的前现代》)。其实,鲁迅先生也早就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形象
地称之为“水浒气”、“三国气”(见《叶紫作〈丰收〉序》)。他说:“中
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
水浒气的缘故。”因此,我看到今日在新的传媒手段中制造出的《水浒传》
和《三国演义》的“火爆”,不由得为之而悲哀。
江湖社会——游民生活的空间
江湖本来是个地理名词,但是在中国文化中它却具有了多重含义。有文
人士大夫的江湖,例如“人在江湖,心存魏阙”、“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这是士大夫的在野的身分或他隐居的地方,与之相对的是朝廷、庙堂,是喧
嚣扰攘的市井红尘。文人士大夫的“江湖”是安谧的、悠闲的、超脱了是非
功利的和充满了诗意的。另一种则是游民的生活空间,现今还流行在人们口
头的“走江湖”、“闯江湖”就是取的这个意思。这个江湖在一定意义上是
与朝廷庙堂对立的,是与市井红尘有一定联系、又使得市井之人感到特别神
秘的。它充满了艰难险阻、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明争暗斗。古代、特别是
相对太平时期涉足江湖的人毕竟是少数,但是它给平民百姓的影响是远远大
于它的人数的,这便是游民文化的力量。
游民文化、游民意识主要是通过通俗的文艺作品影响民众的。
鲁迅曾说:“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
小说编出来的戏文。”(《马上支日记》)而这些通俗小说和通俗戏剧许多
是由游民或游民知识分子创造的,因此他们的思想意识就通过这个渠道播散
到民众中去。特别是民众在困难与斗争中需要思想与意志支持的时候,它们
便起着十分巨大的作用。宋代以后的农民起义、市民斗争、游民骚乱都可以
看到这类文学作品的影响。其例证是举不胜举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6
年春季卷中的论文《戏曲文化视野中的义和团的意识走向》里便详细介绍了
通俗戏曲对义和团运动的巨大影响。文章中说:“也许没有任何一场农民运
动能像义和团运动那样,在其自身的活动中存在着如此明显又随处可见的戏
曲映象。我们在义和团仪式活动、舆论宣传、行为举止、言语服饰中不时地
可以发现戏曲行当、念白、表演作派的影子。”其实远不止是义和团,自宋
代以后,随着通俗文学作品的普及,凡是有众多人参加的群体活动,就可以
看到通俗文学的影子。人们半真半假地排演着戏文,正如我们平常所说的,
戏往往不像生活,而生活却有时很像戏。
至于游民则更是如此。他们不仅从通俗小说和戏文中获得历史知识人生
经验,而且,还从反映游民情绪与意识的通俗小说和戏文中受到反抗现存社
会秩序激情的鼓舞,以及学得政治斗争、军事斗争的经验。通俗文学中带有
游民气质的英雄永远是他们模仿的榜样。特别是发迹变泰的英雄人物,游民
们对他们艳羡、崇拜异常,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体面的结局。程咬金、秦叔
保的故事为他们津津乐道,就是因为他们有与自己类似的苦难,通过奋斗、
最终又能出人头地,博个封妻荫子(这正像今日人们爱读《曼哈顿的中国女
人》的故事一样)。在组织化过程中,游民能从游民文化中吸取思想、获得
灵感,演出极其壮观的活剧。
游民组织中历时最久、波及最广、卷入人数最多的便是天地会。这里不
能详细介绍天地会的性质、建立过程与斗争经历。我们这里仅就天地会从通
俗文学作品中所获得的启示作一些分析。朱琳《洪门志》中记录的入门的“三
把半香”诗,是在入会仪式上对新会众进行教育用的。其仪式是极富戏剧性
的:
二把香来仁义香,桃园结义刘关张。
弟兄徐州来失散,关公被困在土山。
曹操差来张文远,顺说关公降曹瞒。
上马金来下马银,美女十名解战袍。
后来修下辞曹表,去到古城会故交。
第三把香:
三把香来根本香,梁山结义有宋江。
聚齐一百零八将,不分男女摆战场。
河北收来卢俊义,外有兵来内有粮。
第三把半香:
半把香来威风香,瓦岗寨上逞豪强。
咬金有福为山主,假仁假义西魏王。
三十六人同结义,内有三人不投唐。
好个忠义王伯党,赤胆保主西魏王。
唐王斩了单雄信,秦琼哭回半把香。
要学桃园三结义,莫学瓦岗西魏王。
三把半香讲完了,忠义堂前把令交。
这里涉及到《水浒传》、《三国志演义》、《随史遗文》、《说唐》
等多部小说,并表白了要向它们借鉴些什么。在古代封建宗法社会中,人们
——特别是农民,他们的一切都在所居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劳动生活,家
人、亲戚、朋友都在那里。一旦他们变成了游民,便孤独地行在城镇之间。
为了生存和发展,游民们便模仿宗法社会的兄弟关系,结拜为义兄义弟。于
是《三国志演义》中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便成为他们模仿的样板。这
就是“仁义香”,而《说唐》中瓦岗寨最后的分裂便成为结义有始无终的教
训。《水浒传》中梁山便是他们依靠,是游民的归宿,所以它是“根本香”。
天地会还模仿梁山的组织结构建立起自己的准军事组织。会中每一个独立的
单位都称之为山,都以“西鲁神话”中的朱洪英与前、中、后五祖,还有万
大哥、陈近南为精神上的领袖。实际上的领袖称为“山主”、“寨主”、“龙
头大爷”,并设“副寨主”与寨主共掌会务。另外还设有一个预备性的领袖,
名叫“通城幺满”。每个山头的核心组织称内八堂,它包括:香主、盟证(具
有高参性质)、“座堂”(总管山寨事务)、“陪堂”、“管堂”(负责人
事)、“执堂”(负责执行任务)、“礼堂”(负责缮写文书、制订礼仪)、
“刑堂”(负责执行会内法规)、“护剑”或称“护箭”(负责保护令箭)、
“护印”(保护印信)。“护剑”、“护印”两者有职无位。“内八堂”除
了“香主”、“盟证”属于高参性质,“刑堂”属于执法外,其他皆为领导
核心的执行机构;此外还有“外八堂”负责处理与执行具体事务。如果我们
把这与梁山在组织上分为领导中心、战斗序列、侦查交通、军事后勤、司法
监察、掌管文书文件等部门相比较来看,天地会是取法于《水浒传》的。
天地会是游民的组织,不管他们的政治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其目的经过
什么样的变迁,但他们的领导与中坚都是游民。他们从反映游民意识的通俗
文学作品中吸取思想也是自然而然的。可以这样说,游民在组织化过程中,
反映游民意识的小说与戏剧起了决定性作用。
这一点,在天地会的内部文献中也有所反映。天地会不是秘密宗教,它
没有自己的经卷,但为了团结会众以及在组织活动中运用,藉以增加凝聚力,
它们也制造了创建天地会之传说和只在会内流行的诗歌(在开会活动时可以
对唱)。像“西鲁神话”,就是关于天地会起源的传说,这个传说从通俗小
说中汲取了许多情节(详见拙著《天地会起源之谜》)。天地会内部的诗歌
创作,受通俗文学作品的影响更为明显。我们随手便可以举出许多例子:
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
跨下一匹黄标(骠)马,五湖四海访仁兄。
秦通六国访伊尹,文王渭水访太公。
张良背剑访韩信,刘备关张访孔明,
敬德曾把白袍访,孙权自出访周郎。
天下英雄访英雄,地下豪杰访宾朋。
唯有兄弟无处访,今日幸得遇仁兄。
——《中国秘密社会史》
这些诗歌作品往往与天地会的具体活动有关。上面所举是会众出门、拜
山、访问同志时所唱,其中受通俗小说、通俗戏剧影响之处十分鲜明。其他
如开山立堂、通信联络、行军打仗,皆有诗歌,或诉说天地会艰苦、惨淡的
创业根由,或盘诘问答、以避免奸细混入,或坦直地表达英雄情怀、以互相
鼓舞。至于天地会在活动中借鉴通俗文艺作品的目的则说:“洪门之拜会,
则以演戏为之,盖最易动群众之视听也。其传布思想,则以不平之心、复仇
之事导之,此最易发常人之感情也(指那些诉说天地会创建时冤情与苦情的
诗歌)。其口号暗语则以鄙俚粗俗之言以表之,此最足以使士大夫闻而生厌
远而避之者也。”(《孙中山选集》上)
游民奔波与驰骋的“江湖”,有的组织化了,如明清以来的各种各样的
秘密会社和行帮,但大部分游民群体没有形成有形的组织,游民之间只是存
在着一种松散的认同关系。我们熟知的各种闯荡江湖的艺人,吃开口饭的说
唱艺人、跑马卖解的、舞枪弄棒的、算命看相的、卖野药的,乃至“车”(跑
长途赶车的)、“船”(船夫)、“店”(开店的)、“脚”(搬运夫)、
“牙”(买卖经营的中间人)等等,每个行当之间都存在着彼此认同的关系,
强调他们是一个祖师爷传下来的。他们几乎都有属于自己本行的特殊隐语(称
之为“切口”或“春点”)和特殊的行为规范,本行一看便知,相互间还会
有些照应。这是险恶的游民生活空间里的一点点温煦,有些武侠小说中把它
无限夸大,使得游民生活变得富于诗意,并给它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理想化了的游民生活
游民生活是富于冒险性的,许多游民具有传奇性的经历。这些必然引起
通俗小说家们的兴趣。特别是游民组织化以后,秘密会社的活动与斗争更具
有趣味性,武侠小说在其作品中所构筑的“江湖社会”内的各种帮派,就是
以游民们的秘密组织为想象依据的。
游民阶层缺少超越个人或帮派利益的原则。他们对待官府、统治者的态
度也是如此。官府、统治者如果容纳他们给他们以利益,他们可以为统治者
服务,甚至去压迫或镇压与自己有共同命运的其他游民。兴起于清中叶、繁
荣于清末的侠义小说就是描写为官府、清官服务,发迹变泰的游民生活的。
它们多是游民知识分子创作的——也就是浪迹江湖的说书人的作品。较早的
有《永庆升平》,后来享大名的还有《施公案》、《彭公案》、《刘公案》、
《于公案》、《三侠五义》、《小五义》等。这些小说有个固定的模式,如
鲁迅所说:“这等小说,大概是叙侠义之士除盗平叛的事情,而中间每以名
官大臣,总领一切。”又说:“其中所叙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浒》中
底人物,故其事实虽然来自《龙图公案》,而源流则仍出于《水浒》。不过
《水浒》中人物在反抗政府;而这一类书中底人物则帮助政府,这是作者思
想的大不同处。”(《中国小说历史的变迁》)这些作品的出现反映了一部
分城市游民向清统治者的归顺。
清末民初游民组织——秘密会社活动逐渐公开化,于是以会党为描写对
象的通俗文学作品出现,《青红帮演义》就是较早的一部描写帮会历史的通
俗小说。此书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于帮会及帮会成员的矛盾态度。本世纪20
年代在旧式通俗小说作家中产生了专门的会党小说家——姚民哀。他写了大
量的反映会党斗争与生活的小说,如《江湖豪侠传》、《四海群龙记》、《山
东响马传》、《盐枭残杀记》、《秘密江湖》、《周四先生》等,还写了许
多有关会党的秘闻。为了了解会党的真实内幕,姚氏下了很多苦功夫。但作
为文学家,姚氏是不成功的。他对于纷纭复杂的会党生活缺乏分析,对他们
的态度前后多有矛盾之处,因而未能塑造出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形象。在这
方面旧、新武侠小说作家们把游民组织加以虚化,增强其传奇性,在秘密会
社基础上构建了江湖社会,这才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旧武侠小说是指民国时期的以武打击技、行侠仗义为主要描写内容的通
俗小说。这种作品的主要读者除了一些好奇心盛的青少年之外,就是接近游
民地位的小市民。在20~40 年代间由于天灾人祸,城市中游民遽增,帮会组
织恶性膨胀,它们在城市中有极大的势力。帮会分子不仅欺压平民百姓、对
抗官府;而且在政治与经济生活中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生活没有保证、前途
又很渺茫的小市民与游民对于活跃于城市的帮会,既很恐惧不满,又不免有
几分歆羡;既不满意他们为非作歹,又羡慕帮会分子有所依靠、有同道朋友
相助,而且在社会上叫得响、吃得开。旧武侠小说作者多是没有受过新文化
洗礼的旧式文人。他们对上述小市民心态不能正确分析,而是在小说中迎和
小市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