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梁凤仪]-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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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中用毕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门去了。
车子把我载至恒茂银行,我走进陈业广总经理的办公室时,对方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对不起,时间有限,我没有预约就跑来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见我!我想我可以在银行候至你有空的时刻!”
“不,不,别客气,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办妥愈好!”
“对。”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焕发得多了。”
我笑,单刀直入,闲话少说:“陈先生,二百万现金,不可能立即筹还,但只要你通融两个月左右,大概就能办妥。”
“两个月?”
“对,我可以尽快还一半。在温哥华,我有一间平房,一年前买入,价钱是十七万加币,现在应该升值起码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计,照原价卖出,可以立即脱手,全数先还给恒茂,至于余下的数目……”我嘘了一口气,“要我办妥离婚手续,分了家资,才能偿还。”
陈业广在踌躇。
“陈先生,这已是尽我所能。离婚手续可能需时,我会试图通过我的律师,请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业所值,以现金给我,便可以立即补偿不足的数目了。”
陈业广认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从前是的。”
“幸好恒茂银行并非上市银行,业务处理的自由度比较大,我尽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贷委员会交代。”
“多谢你的帮忙。”我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忙其实也是帮双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们昨天说的,谁又有好处了?
自今天起,我必须谨记,尽量不领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际关系,半斤八两,两不拖欠!
“陈先生,我需要一个律师,可否有相熟的给我介绍一位?”
“好。我们银行的法律顾问汤律师,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相信是可靠的一个专业人材。”
我辞谢了陈业广,立即跑上汤敬谦律师楼。
汤敬谦老成持重。我把钱债案与离婚案一并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大,温哥华的房子屋契,你有带在身边?”
我点点头。
“如果你真肯以买入价出让,我的客户,连我自己都有兴趣。”汤敬谦说得有点腼腆。
“谁是买家并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
“不成问题,我有业务伙伴在温哥华,办好文件,我日内通知你来签署。”
“汤律师,可否请问你买了房子,作何用途?”
“分散投资,暂作收租。”
“可否租回给我?”
“你要回加拿大了?”
“尽快回去。”
“租值方面……”,“你调查市场后,就依那个数目好了,一年合约。”
“王太太,你不像个家庭主妇。”
“为什么?”
“你做事果断神速,有着职业女性的风范。”
“刺激过暴所致。”
我说的是真话,汤律师跟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顾忌。
他可不信我,以为我品性幽默,处变不惊。“汤律师,我的确归心似箭,未知恒茂会否放人!”
“我相信,只要在这两三天内把十七万加币先还给他们,等于欠债的半数,就可以讨个人情,先行撤销告票。”
“人情如果太牵强,也就不必了!”
“也不见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况且,我相信见过你的几位恒茂高级职员,对你有信心,不会故意多生枝节!”汤律师停了一下,“反倒是离婚一事,未知能否速战速决!”
“证据确鉴,外子与我妹通奸,我亲眼所见,法律上,我有权离异吧!”
“原则上应无问题,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见面,好好解释,况且财产分配,以及你女儿的抚养权等等;都要相议。”
我非常清楚地说:“力求速战速决。我没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锦昌两人的名字买下来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应该相等于一百五十万左右,王锦昌的其余资产,我不取分毫。至于女儿……”
我考虑了那么一分钟,再说:“她已经快十七岁,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我欢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对。”
“王太太,你应该好好考虑,我意思是王锦昌先生的身家当然不只一幢自住楼宇,我代表你,应该以你的利益为大前提!”
“谢谢,我以为这已经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锦昌给我买下的,现今却让我卖掉还债了。”
“王太太,你跟张重轩的女婿有交情?”
“一面之缘!”
.汤律师叹了一口气。
走出律师楼,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办。
首先,去看医生,昨天分明地发了高烧,如今身体还有种虚脱的感觉,脚步有点浮。
再不爱惜自己,谁还会爱惜我?
跟着我摇了长途电话给球表嫂,报导平安,并嘱她转告沛沛。暂时,我并不打算跟沛沛接触交谈。
我也摇电话到雅式制衣厂给孟倩彤,没有找她接听,只请她秘书留言,说我的困难已获解决,不用再担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联络。
给倩彤打声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并没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渊,先照顾自己再帮助别人,并不同于落井下石,我是从前帮过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应望报!她对我的情谊,我应以同等尺度回报相处。
然后,我打探了几家有港制服装零沽出售的工厂,预算明天一早去选购一些货式,携回加拿大去发售。
这一夜,睡得至为安宁。
除了汤律师,没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没有想起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模糊而渐至清晰地呈现脑际,我就立即惊觉,下令它们引退……
才不过几天的日子,整个内心与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
汤敬谦办事异常神速有效。他终于买了我温哥华的住所,将十七万加币还给恒茂,同时让恒茂撤销告票,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王锦昌,根据汤律师报导:“王先生说,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给你一百万元,他恳切地要求跟你见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离婚决裂。”
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锦昌拿她看成什么人了?消愁解闷的玩物?须知道一时寂寞难耐的遣兴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对郁真而言应是云泥之别。
突然之间,我开了窍,我晓得把事件斩开来分析。锦昌有了不忠于我的行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后果于我而言,应是大同而小异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笔账,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笔账,可以是单打赛事,不一定是混合组。
如果我暂时撇开这个跟妹子发生暖昧行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实,单以郁真妹妹身分去看这件事,我应该希望王锦昌对郁真的感情与行为负绝对责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玩完算数。否则,始乱终弃,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边去,叫做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论他们日后是否谈婚论嫁,奸情一旦惊破,对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恋,亦即热辣辣地打了情妇一记耳光,甩尽了脸!
我切切实实地为郁真难过!
再以郁真姐姐的身分向妹妹大兴问罪之师呢,这才是极难处理的问题!现今道德水平与尺度,在在作时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责任不可做对不起彼此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争权夺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并不见得太特殊吧?利益当前,谁分你我?天生的血缘关系,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迫着彼此认同的,她在自由意志下选择陷害我,已经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项可有可无的控诉!人心已死,凶手身分是尊是贵是贫是贱,都不相干了?
我对汤律师说:“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复,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业的一份,快一点办妥固佳,否则请代我向恒茂银行解释。婚呢,是一定要离的,既如是,相谈实在无益!”
我的热度虽在就诊后减退,人还是虚弱得很,并不算形容过甚,我差不多是爬着登上飞机去!
何只步步维艰,每下一步都像无法站稳似,有门扶门,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臂弯,才勉强坐到机位上!
香港这个亚热带地区的一贯特色,是刹那间狂风暴雨骤然而来,谨然而去,人与事经此一役,东歪西倒,残破不堪。然,劫后余生,谁不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积极,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无奈可怜,直至了此残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愿志气、命数造化了!
我会如何?
强睁无泪的一双倦眼,望向机窗之外,感觉到航机一飞冲天,把繁华的香江抛掉在云霄之后!
我连一声叹息,也无力支付!
撑着到了今天,已是奇迹!
我摊开手掌细看,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才能度过此生?
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
段郁至的明天,必是难、难、难,难上加难!
也许,幸运之神开始眷顾我了,竟能在飞返温哥华的飞机上,睡得昏熟!
重返加国是一个清晨!
下雨!
我步出机场,决定一切从头开始!
计程车停在家门,还是那幢老房子!可是,不一样了,去时仍是吾家物业,回来已属寄人篱下。
我赶紧告戒自己,从今天起,置昨日于死地而后生!不可回顾,无庸细想!
我拿出门钥开门,还未及走进屋内,电话铃声就响。我去接听,竟是球表嫂!
“对不起,我没去接你的机!”
“别客气,你要守着店铺,我明白!”
“累吗?在机上可曾休息?”
“还好!”
“郁至……”
我静候球表嫂说下去。
“郁至,我……我对不起你。”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与事呢?我苦笑!
“有什么事吗?你慢慢说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真心话,生命中就是多活了这几天,就仿如隔世,谁知我已下了十八层地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恨只恨步过奈何桥,没饮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尽情忘掉!
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惊涛骇浪我承担不起?
“郁至,我们的服装生意出事了!因为生意没有领取商业牌照,货品又是偷偷进口,没有报关纳税,就在周末,我到你家来依样照顾客人时,给当局上门查检,算是人赃并获了,一定是在顾客中有什么人妒忌我们生意好,去告的密!
我……我没法子招架,只得向他们报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
不用听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叶叶,均属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关键性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惩办了?”
“要候你回来,到税务局走一趟!分辩失败,大概要罚一笔很重的款项!”
我吁一口气,钱原来如此重要!
“郁至,我当时乱了手脚,无法不把你的名字报出来,只说我是你的伙计。我知道这样做太自私了……”
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谁又不自私呢?
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并没有例外地能跟头上有光圈的圣人做亲戚朋友。
“球表嫂,让我去处理吧,你少担心!”
“郁至,你能应付得来?”
不能应付得来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后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紧牙关撑下去!
我站在税务检验官面前,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把我尽情数落!
“到我们国家来做移民,当守本地规矩,连这种本分都不尽了,我们国家白白收容了你!”“是的。”我谦卑地应了一句。
形势既不比人强,只能吃眼前亏。
要生存,等于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自己的苦衷与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人前露出来,更见面目无光。
“你承认疏忽犯法了?”
我点点头。
并无求饶,坦承控罪。
“我们不能根据你报上来的成衣数量为准则,必须由我们估计你运进口的货品价钱,依此抽税,加上罚款,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领教,一招招的学习。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无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就只好任由敌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对方放肆完毕,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话,绝不能平息干戈,对当权者的愤怒作不切实际的回应,只有刺激对方延长战斗时间,强加高压手段,被害已经难受,不能再多讨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么人?她知情不报?”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间照顾生意的亲戚,她毫不知情。”
祸延九族,我还是不能幸免,何必!
罚款是加币三万元整。
正好将我银行内的存款,一次过扫得精光!
我给自己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举凡身外之物,去了会来,来了会去,志不在一朝一时,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两个礼拜!
球表嫂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点水果来。
我并没有问她要回三万罚款的一半,因为她没有开口问罚了多少,我就知情识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应下宏志,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有同甘共苦的人!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内!
沛沛在我返回温哥华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沉默,没有问我什么。显然的,她父亲已经给她通过电话,至于从来跟她亲近的郁真姨有没有主动地联络沛沛,向她解释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知道我病倒,不能说她不闻不问,她只是有点想当然的无奈。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康复的速度,认真差强人意。
那天,我总算打破了整十日的闷局,撑着孱弱的身躯,跑到向着后园的凉台藤椅上坐着,望任园中新翠,浸溶在微丝细雨当中,益显青绿!
沛沛放学回来,在我后头叫了一声:“妈!”
“回来啦!”我应着。
沛沛站在我身边,一会,拉了张小凳子,坐着不动,似是有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建议呢?”
“我的建议不会合你脾胃,我们性格不一样!”
我苦笑,不能帮忙,就无谓多问了,是不是?
我转话题:“有跟他们通电话吗?”
“有。”
我没有再做声。
“妈,我夏天还是会到法国去住两个月的。”
我转动着身子,抬头看清楚女儿。
唉!真差劲!才病了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问题了,竞觉眼前人离我多么多么的远。
“妈,你不反对吗?”
“我反对有效吗?”
“你别这样看我!”沛沛蓦然站起来,摔开了凳子,厉声喝叫:“你以为这样委委屈屈的算伟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转,你们自己闯的祸无须连累到我这无辜的人上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人在事件中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么样?陪在你身边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里,博人同情?”
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回睡房去,关上门,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头摔东西,我听得见。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刹那间要她选择站在哪一边,那重心理矛盾与压力,不容易承担!
也许她下意识地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