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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纸伞-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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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风流子
  关于风流子的话题实际上就是商州的话题。
  这不仅因为商州地处秦头楚尾的地域的独特,不仅因为公孙鞅封地,黄巢练兵,闯王屯田,李先念的红二十五军九进八出,不仅因为它被无数的山歌民谣吟诵着被大手笔的贾平凹描述得绘声绘色生龙活现登峰造极,更因为那座赫赫有名的伞店。
  它坐落在商州第一重镇——商镇。
  它的气势不可以与镇南那座商山比肩,它的历史远远不及镇西头那座四皓墓深远厚重,它的声望也难以与至今仍雄风犹存的葡萄美酒相媲美,但是商镇的名字却是因它而起。
  据说,商镇之所以叫商镇,并非由于它坐落在商山之下,而是由于这座伞店,它在非常著名非常悠久非常独特的做伞史上,始终执着地、一往情深地只生产一种“商字号”的红纸伞。每当伞店开始做伞,开始染色、晒绢、描龙画凤、点饰图案的时候,它的染料水浸透了州河,整条河都是汪洋的红颜色。染好的细绢一头搭在镇东头的龙泉边,一头搭在镇西头四皓墓的柏树杆上,连绵延展,如同天上落下的丹霞。做好的红纸伞,则大则小,如同片片丹云,映红大半个天空。
  其实,商州山地的传统行业中原本并没有种桑养蚕这一项,只因商镇的这座伞店需要大量的绸绸缎缎做伞面,好多人家便开始专事蚕桑专事缫丝专事经纬专事织锦织缎。丹水两岸原本是长了好多竹子的,那些精致的红纸伞全靠它做竹骨撑起伞面,只因伞店生意太好,河两岸的竹子竟有些供不应求,竟生生地绝了大片大片的竹园;而南边的竹林关倒因此而沾光,甚至声名四起,那些漫山遍野勃勃生长的毛竹,只需就地砍倒扎成竹筏子逆水行舟运到商镇,便可换来硬通通的银子,世代贫瘠的竹林关倒因此而富甲一方。
  据说,这个著名的伞店先是姓商后又姓了古,只因商家老祖宗开伞店立下规矩,做伞的手艺总是只传长子长孙,且传男不传女。谁知商家就从未有过子嗣繁盛、香火兴旺的时候,结果到了第五代传人,只养活了一个宝贝女儿雨蔷。一脉相承的做伞工艺后继无人,这雨蔷招夫入赘与伞店伙计古玉龙成亲,人成了古姓人家的娇妻,伞店也就跟着姓了古。
  关于风流子的话题实际上就是伞店的话题。
  曾经有人说这座伞店就是商州的骄傲。
  可惜,这份骄傲没有保留住,它被毁于1926年的一场大火。很多人目睹了伞店被毁的过程,他们说那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直把偌大的一份家业彻底烧成废墟,不剩下一砖半瓦。
  都说这是被土匪绑票又撕票才惹的祸端,古家红口白牙拾了商家的“绝业”,就不兴把银子分给黑道上的兄弟们,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嘛!古家爱钱,黑道上的弟兄更爱钱;古家贪财,还有更乐于杀家劫舍的爷在北山的寨子上恭候着呢!所以就绑票撕票一烧了之。也有人说,伞店被毁其实是缘于一场霹雳闪电,是商家祖宗在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不甘家业被夺的诅咒和报应。最后一种说法渐渐得到印证,多年后,伞店在废墟上重振旗鼓,而担负此任的,竟是商家的后人。
  至于商家建起这座伞店的过程,商镇世世代代竟有绝不走样的口传。
  伞店的开山鼻祖姓商,名字叫做商时月。
  他是五百年前江南小镇上足以与沈万山比肩的人物,他们是不同时代的两个有同样威望的富绅。同有着私家船队和独家享用的黄金水道,那沈万山是驻守着周庄的“沈厅”做他的商贸生意,自恃财大气粗,不可一世,得罪了朱元璋,从而被放逐云南,长枷镣铐南行万里终死戌所。商时月是近乎于郑和下西洋那个时代的人,住在直通长江、杭州和东南亚的浏河口,在江南有着富可敌国的雄厚家业,却因看中一位风尘女子而与朝廷要员结下仇怨,在富庶的江南不得立足,沿水路逃至汉口,又从汉口沿州河逆流而上,来到商州。
  商时月要美人不要家业,落荒而逃时只带着那个让他心仪的女子。
  据说那个心性高傲冰清玉洁的烟花女子,原本是由余杭一带辗转而来的花船上的歌妓,卖艺不卖身,常年穿着一身白衣裳,打着一把娟秀的红纸伞。
  商时月初见她的时候,正当风流倜傥的年纪,穿着要想俏一身孝的白衣白裤,要想矫一身皂的黑衣黑衫,英俊异常的身影总在一黑一白之间。在一次赏戏吃酒的堂会上,锣鼓喧闹歌浓酒浓的当儿走来了那妖妖婷婷的小冤家。她穿着一身无风三摆的雪衣,刚刚从厅前的洒花绣轿里下来,挪莲弄步,本是要绕过前庭从耳房的湘帘后进场,待到宾客们酒足饭饱品茗听戏的时候才出场献艺的,偏在这时商时月摇着黑绸折扇走出庭门,一抬头,眼睛就火光电石一般对上了那雪衣女子的桃花眼。从前庭到耳房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铺就了一条青砖路面和几级碎石台阶,但那个慌了神思的妙人儿分明也是慌了步履的,疾步走过的两条腿竟无端发软,身子也花枝般轻颤,一下子就自己踩了裙角。商时月本是心性似水颇解风月的,一时竟也恍惚得不明所以,玄思妄想之际那女子已下了台阶,绕过栏杆,走向耳房。忽然觉得那飘忽而去的影子如冰胜雪,冽骨之寒竟出自她那纤尘不染的雪衣:“哦,雪衣!雪衣!!雪衣!!!”
  听到这声呼唤,那个疾步走进耳房的女子竟是愣怔住了:喊我?是喊我吗?
  不明白这个风流俊秀的客官何以喊出如此怪异的名字来,也不知道那言之所指的“雪衣”究竟是什么物事?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沁入心扉,由不得打了个寒战,猛醒得就是唤她的。
  雪衣?雪衣!
  那是她!是她!
  那是她的心,她的花船上早殇的心泪,她的灯红酒绿之中诚挚如初的华年,在走过强颜欢笑的风尘岁月和誓与烟花比寂寞的日子之后,冷凝为水,冻结为冰,飘落为雪的饰品,青春的饰品——她的穿了一十六载的美丽衣裳。
  左思右想,不觉已是五内摧伤,神驰魂荡,禁不住情思纷乱,爱怨纠缠。
  好像十六年漂泊无定美丽囚徒的生活,在一瞬间断裂开来,剥离出来,永恒在长天老日里,痛楚在心心念念中:噢,冤家,如果知我惜我之人如你,请替我毁了这件雪衣;如果怜我爱我之人如你,何以又拿这雪衣的名字来送我?
  商时月本是情急之下的一声招呼,全不知帘栊前雪衣的神伤黯然。
  厅堂上,举杯豪饮觥筹交错的间隙,商时月又看到雪衣时,心里竟悠然生发出“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惆怅。
  鼓乐齐鸣,雪衣翩然登场。
  霎时间,仿佛失足坠入寓意缠绵的幻境,商时月再也听不见那转轴拨弦咿咿呀呀的歌唱,却触摸到歌浓酒酣之中的一身雪衣。神摇意夺的境界美妙淋漓,犹如虚拟的梦魅,任由空蒑遐想的情思流落在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心界,纵横驰骋,随心所欲,自由如风,似是浮在水乳交融的薄雾里,又似飘在来去无踪的青云中,最后,终究要归落于丝竹和韵——那是一颗歌妓的心呵,她又怎能只是歌妓?
  恍惚中,无数的红纸伞在舞榭歌台上飞旋,那是她在表演《伞舞》。


  舞者的雪衣在红纸伞的光晕里,栖云出岫一般:身段柔若无骨,舞姿轻盈如水,手臂的挥舞是冰肌入心的颤栗,眼神里的哀怨怎么看都是缱绻——究竟是愁着前生的契阔?还是忧着今生的销歇?
  如此冰清玉洁,如此纤尘不染。
  商时月只觉得往日锦绣般拂掠而过的绿肥红瘦莺莺燕燕,尽都黯然。
  眼里只有雪衣啊,只有雪衣!
  这是他用一颗情痴的心认得的女子。
  这是他的雪衣!
  他的心被一种快乐的麻痹袭取了,为梦所有;
  他的心被一种膨胀的幸福攥紧了,为她所有。
  从此,任由她在心里唱着,听着,世上便只有了歌声;
  从此,任由她在心里舞着,看着,世上便只有了伞舞。       
  2.花心动
  是夜,灯火缱绻,人困马乏。
  商时月打道回府。
  依旧是八抬的青布描金大轿,依旧是撩脚跨腿地掀了轿帘,坐在织锦缎的座榻上四下环望,轿子的后窗小得细致,不过回头的当儿,就看见了她:雪衣!
  依旧是从耳房的帘栊后走出来,打着她的红纸伞;
  依旧走过青砖路和碎石台阶,踩了裙脚又乱了步履。
  上轿前合上了伞,掀了轿帘又垂下轿帘。
  却留了如雪的衣带在湘绣的帘外。
  这衣带就这样系住了他,拴住了他,绑住了他。
  一颗男人的魂魄啊!
  就这样,依附在她的身上,雪衣呀,雪衣!
  在更深夜阑的街道上,丹桂的气息粘稠的就像醒不了的老酒。
  依附在她身上的那颗心,潮湿的像是走不出的黄梅雨。
  紧相厮跟。
  如影相随。
  轿子在灯影摇红的夜码头边停下,一艘硕大无朋的花船。
  夜未央,睡眼惺忪之中隐现着华丽奢靡,这就是雪衣夜宿归泊的家吗?
  于是就更痴迷,心心念念竟只有紧跟了去。
  紧跟了登上软软的扶梯,看她扭转了风摆杨柳的细腰,看她绣鞋款款踩在青苔的梯阶上,看她鞋面上映着船轩边姹紫嫣红水光波影,一步一摇,一步一闪,一步一摇,一步一闪。果真是最有身价的红姑娘,走过一道道门扉,都有体面的丫头给揭开绣帘,热水净手,冷水敷面。端来热茶,又撤走冷茶。
  最后进入的屋子是冰清玉洁的雪洞,白光光一片,挂满飞棉扯絮般的雪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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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白烛插在银饰繁复的玲珑烛台上,把雪洞照得璀璨。
  风从小窗里卷进,掀起素白的烛影,如雪狂飞。
  两个影子照在雪墙上,一个是夜归的歌女,一个是出窍的灵魂。
  雪衣认得商时月,商时月也认得雪衣。
  一见钟情不惜身心剥离,一路追来,只为了能够一览无余:看她如水幽怨的双眼,看她梨花香雪的容颜,看她苍白的唇间究竟隐忍了多少愁悲?
  终于能够把生命纠结在她的雪衣里,随心所欲,恣意纵情,与她亲近:从发际,到香唇;从飘飘欲舞的衣裙,到冰肌玉骨的身体;从最羞怯的惊悸,到沁芳泌露的动心。最后,凝成一股坚贞不依的柔风,在冷冽入骨的雪洞里,耗尽全部气力。
  这就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痴迷。
  这就是两颗互动的灵魂的相认。
  雪衣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她的眼睛在穿越烛光泪影的瞬间也穿越了心界的藩篱,看到了随行十余里地,盘旋不止紧跟着她的那一缕幽冥的风。他在她的感触里活灵活现,清晰透彻;他在她的心幕上冰炭相投,狂澜尽掀。后来他就乖觉地依偎在她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怎么看也不像无影无形的魂灵,怎么看也不是来去无踪的轻风——知道是他,手拿团扇,眼含春风,锦衣华服,连声迭地喊她:雪衣!雪衣!!雪衣!!!
  魂飞魄散,蜂缠蝶恋,他打碎了自己,是想与她做心灵的舞蹈。
  让她看了心疼,才忍不住也打碎了自己。
  雪衣撑开她的红纸伞,好像它不是她舞蹈的道具,好像它是她心灵的法器:“哦,冤家,如果真的是你,请你聚拢了你的心事到我的伞下,请你聚拢了我爱慕着的身形回到生命里去。你我纵然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也只待后会有期。”她推开最后一扇窗户,凭栏而立,临风飘举。只觉一股恋恋不舍的风从伞下缱绻而出,丝丝缕缕的热流随着手臂一直滚烫到心底,一阵一阵荡涤流连,柔肠百转,不忍离去。好久,好久,才看见窗外星倦夜阑的水面之上,陡然卷起一股羊角风,绕着窗前一大片水面盘旋不散……知道那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与此同时,在商家,商时月已经死过好几个时辰,移床易箦,待为后事。
  家人老少都在哭泣,忽听得断气之人一连串响屁连声迭地,紧接着又是几个淋漓尽致的喷嚏,眼看着已经变冷的胸脯又开始起伏不止,面孔也恢复红润,口里却“雪衣雪衣”喊个不停。那胡言乱语、歇斯底里、惊怖异常的样子,使得刚刚转悲为喜的家人又收敛起释然的笑意——那分明是伤了精神,错了癔想,患上邪思妄动之症。于是大大小小的名医神医庸医都被请到家中,肉桂、附子、鳖甲、麦冬以及最上等的人参吃了不计其数;又请了寺庙里的和尚来做法场,请了道士来捉鬼;不仅了无效果,却又添了夜间盗汗、下溺滑精的嗔痴怪症,底裤内汗湿津津,精液狂喷,不几日就失调成病入膏肓的地步。
  忽有一日门外来了麻衣破钵的道婆,自称专治风流癔想邪思妄动之症。
  那商时月本是相思难禁、嗔痴难治、狂躁不安、倦怠如绵的,猛听得道婆子的声音犹如听到纶音佛语,直着嗓子喊叫:“雪衣来了!雪衣快来救我!”一面呼叫,一面在床枕上叩首连连:“雪衣救我!雪衣救我!!雪衣救我!!!”惊慌失措的家人赶忙把道婆子请进来,商时月一见就拉住她的手:“雪衣!雪衣!!”
  道婆叹道:“我并非雪衣,但我真是救你的人。”又道:“心病终需心来医,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这病非药石可救,我有个好东西借你,挂在床头,需天天看,夜夜想,此命可保。”说着,从麻布褡裢内取出一把红纸伞,撑开来,嘱家人挂好,说道:“三天内痴病自然好转,我即来索回。”径自离去。
  红纸伞!红纸伞!!红纸伞!!!
  商时月只觉得心胸间膨胀迸发,不可遏止,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伤肝透肺,逶迤而来,是甜甜的酸楚,是万箭穿心的清明与顿悟。一股热流自丹田沉入精囊,又徐徐缓缓地升起,蓬勃为一种崭新的甦醒,一种涨潮般的欲望。又是一阵精液狂射,却不再是病恹中的无力,亏空,冰冷黏湿。而是一种爆发,一种生命激情,烈焰一般喷薄而出,那么中气十足,那么痛快酣畅,那么荡气回肠,那么如日中天……
  商时月又活过来了。
  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这把能让他生也让他死的红纸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尐,谁染霜天晓?它不仅是情寄雪衣的信物,也不仅是雪衣且歌且舞的道具,更是一首诗一幅画一片云,停驻在他全部的生命里,罩住他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三天后,道婆子来取她的伞。
  商时月赶紧跪下:“神仙婆婆,救人救到底吧,把红纸伞送给我……”
  道婆莞尔:“你那冤家还有三年雪洞里的磨难。她是两岁就卖给花船人家的,卖身之契既非重金所能赎买,也非他人所能更改。三年之中,只要你做成一件事,就能保佑她平安回来:这就是为她做一把伞。用第一年春分之日采回来的桑叶喂养一千零八十只蚕,蚕吃桑叶,咀嚼吞咽的不是桑叶,而是她在花船上最后三年的一千零八十个日子里大大小小的劫难;砍第二年夏至日在水畔看到的第一根竹子做竹骨,那竹子是长在山上比山还高生在水边比水还清,用它做伞骨定能支撑起高风亮节的气度来;用第三年白露之日的雨水缫丝纺纱染色织绢,在立冬的第一个大雪天动手做伞,要历经冬至日的风霜三九天的严寒小阳春的浓雾要晒够一十八个红红的日头,在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手持红纸伞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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