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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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父母的影响,阳子也极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喜欢中国的山水画。她常常幻想着自己就是从那些诗词书画中走出的人物,粉面若桃花,挪步弄青莲,住的是“深深深几许”的庭院,赏的是“月地和梅”,弄的是五十弦的锦瑟。夜静时她会一本正经地伫立在月下祈祷“若是月轮终皎洁,不为冰雪为卿热”;独上小楼凭栏远眺时她也会惶惶惚惚地念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句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倚栏伤感的李清照。
阳子感到自己的心是在寻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她并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寻觅什么。她的心时时冷清着,寂寞着,但又确确实实是在寻觅,在等待。年少的她总是在日记里写着:“我想写信,写给一个不知名的人。”可是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可明明是有一个人是活灵活现地藏在心里的。在无数次的虚妄痴想中,他从不知名的地方走来,牵起了她的手。他们一同走过紫薇树下的落花小径,一同倾听燕语虫鸣,他会将她随手迭起的小船一一收起,为她圆一个溯流而上的归帆梦;他会比她更了解她的一颦一笑,让她的心从此归依。
阳子吹出绚丽的肥皂泡,让它飘飞在春风里;编织绿柳花篮如同编织她纷纭的梦;她用紫薇花刺在落叶上写下心愿写下祝福,稚气地在雪地上印踏两行脚印,想像那是两个人并肩走过的痕迹……阳子有一整套排遣寂寞的游戏,她用这些自欺欺人的游戏充实着她的童年。
阳子是在六岁那年尝试着写诗填词的,虽然往往弄错了韵脚平仄,但笔法却老道得可以。八岁时写的一首《蝶恋花》曾经在一年一度的龙王塘樱花诗会上当众朗诵,那句不合规格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让在座的诸多文人惊为天籁。
人们猜不透这样一个小小女孩,何以如此忧郁凄迷,想着那也许就是天性释然吧。她的父母却把这一切看做乖张怪诞,并把其归咎于中国文化的误导,归咎于唐宋诗词元曲清文古典意象的荒唐教导——本来是一心一意想要调弄出个中国娃娃,哪里想得到出落成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来。
阳子十二岁的时候,突然迷上了一切与紫色有关的东西,紫色的衣服,紫色的丝带,紫色的绢帕。每当春归花落,她总喜欢站在紫薇树下,久久地凝望枝头,然后解开自己系发的丝带结在树杈上,让丝带连同她的一头浓密的头发一起在风中飘扬,让她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随着丝带和长发一起飞。落花成阵,点缀着阳子的长发裙裾,她的一张娇好的小脸衬着若有所思的眸子,仿佛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又仿佛正注视着自己的内心,那份临风飘举遗世独立的韵致,有一种迷离恍惚的不真实……
缘起时,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梦境和古意,都是虚妄。
直到有一天,直到花娘出现。
2。花娘
花娘就是绣娘,或者花绣娘、绣花女。
那是一些自江南而来,走游散居,走街串户为人传授绣花技艺,以针尖上的功夫和描龙绣凤的技巧赢得一方热惦的奇巧女子。
花娘披红挂绿背着紫云纱的绣花褡裢。这中间开口两头装东西的口袋,里边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和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金鱼弄莲、鲤鱼跳龙门的绣品。花娘的标志就是那些大小不一的成套的绣绷子,九连环一样串在臂腕上,咣咣铛铛,如环似佩,沿街走过的时候就是满耳脆生生的响闹,人们便知道是花娘来了。于是就有大户人家的千斤小姐和寻常百姓的小家碧玉吱呀开了门缝,于是就有娇滴滴俏模俏样的粉面女子,似是缘定三生似的,从帘栊后面莲步挪出,于是就有了初次的人生之阅,有了对花娘诚惶诚恐的拜见。那些闺阁中混沌迷乱的女儿心,便在不日而至的刺绣工艺里,变得清明起来,透亮起来,妩媚起来。
正是早春时节,正是紫薇盛开的时候,院外的青石街面上有了环佩叮咚;走来披红挂绿的花娘。
阳子的母亲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栅栏门:“来,花娘,快进来!”
紫云纱的绣花褡裢在紫薇树下的石板桌上铺展开,桃花水般的绣品呼啦一下倾泄而出。花娘描龙绣凤的手艺在石桌石凳上一字儿摆开,阳子的母亲便在这一片五彩缤纷中仔细琢磨精心挑剔,看构图看配线看针脚还要看那些各色软缎的绣底,里里外外,反反正正,阴面阳面,光前光后;看过七七四九,又看过九九八一,终于颔首浅笑,赞不绝口:“好,好,难得的绣品,难得的花娘啊!”
阳子的母亲是为了充实女儿的童年才给她寻找花娘的,想着这样一个忧郁怪僻的女孩子,心境里肯定是又寂寞又冷清的,终日在诗词歌赋中寻闲觅愁,早晚要寻思出一些怪症的,就有心替女儿寻找一个品貌俱佳的花娘,替女儿传授绣花技艺,闲来说说女孩儿家的悄悄话,也是绣阁闺帷中的一个玩伴呢!
阳子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给女儿寻找花娘了,各等货色的花娘看过几箩筐了,也没有入眼的。崇尚中国文化的她四书五经俱读,红楼西厢俱看,女工女红俱懂,寻找花娘自有一套品位一副不同凡响的眼力。这一次她是被眼前的花娘绣绷上一件还未完工的名为“西窗”的绣品吸引的,绣面上是一个瘦肩削背的修身女子,如墨黑发披散于绿衣之上,凭栏而倚,斜打着桃红柳绿的红纸伞,背景是烟雨迷蒙的绿窗,似有不尽的梨花雪,不尽的杏花粉浪,不尽的落英残红,落款上“西窗”的题字又分明是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样的花娘,她一定也喜欢李清照吧,她的绣品正是对西窗凭栏的女词人的婉约风范的极致写照。此情此境竟勾起阳子母亲对古老的中国古老的深宅大院棋琴书画的无尽追往,难得一颗心,就这么被拨动了,奏起和弦。
再仔细看那花娘,也极似“西窗”中的女子:一身绿色的衣裳,襟前绣有一圈淡淡的紫薇;脚下是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缀着清雅的雏菊和一圈玉如意的花边;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被结成油光水滑的双股麻花辫,用了七彩铰扭的丝线缠得紧紧匝匝,一前一后,搭在肩上。那眉眼分明就是被黛描过被水点过,双唇似娇艳盛放的花朵,语音轻柔绵软,隐隐含响。
赶紧招呼:“好,好,好花娘,阳子,阳子,快来见过花娘!绣楼,领着花娘进绣楼!
3。桑眉
这座日本式小洋楼好像就是为了花娘的进驻而存在的。
阳子的母亲脱口而出一句话,它就成为最合情合理的绣楼。
那一刻钟,阳子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花娘清枝嫩叶的娇俏模样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在她的眼前豁然闪亮,一阵明艳,一阵璀璨,震慑了她的心。阳子觉得自己实际上是闯进了梦寐以求的一种境界。那超凡脱俗的绿衣女子,那样一种好像走过千年吟诵万年绝唱永不轮回永不再现的神韵,正是她读过唐诗读过宋词读过红楼西厢读尽所有雪雨风花也寻觅不到捕捉不住的古典精神。阳子觉得自己陡然间被掏空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意念都在一瞬间剥离,分明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理想境界,竟在这个穿街过巷引针刺绣的花娘身上展现着,阳子觉得自己的故事还未铺展开就已变的一无所有了。
而花娘又分明是很友善的,亮晶晶的大眼睛蕴满了盈盈水意,浅浅地朝着阳子笑:“哦,你就是阳子吧?”
阳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变。
“我叫桑眉”花娘笑眯眯的,在阳子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桑叶的桑,眉毛的眉,桑眉,是不是很不好听?”
桑……眉?
阳子抬了抬眼睛。
桑眉?!
多么奇怪的名字!
说不上不好听,也说不上太好听,只是有点儿……怪。
让她一下子就想起青桑笼黛,柳叶双眉,倒挺配她的。
桑眉也真是性情快乐的女孩子,她并不在乎阳子是否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拉着阳子的手,浅浅地笑着,跟她说话:“你喜欢绣花吗?你喜欢什么颜色?不怕绣坏了眼睛吧?你的眼睛多漂亮呀!”
桑眉四面打量阳子的房间,那些贴满四壁的书画,还有一扇大窗子:“哟,多美的窗子,这才是真正的西窗呢,瞧——”她拿起自己的绣绷,拉着阳子的手来到窗前,让阳子看她绣了一大半的“西窗”的花样,发现阳子神情艳羡,就笑着说道:“你喜欢吗?看得出你是个兰质慧心的巧女孩,学绣花一定有灵气也学得比别人快,不用多久你也能绣得出这样的花色,这样的图案。”
阳子抽回了被桑眉拿捏在手中的手指头,望了望绣绷上的绿衣女子,又望了望穿在她身上的一袭绿衣:“我可不喜欢绿颜色!
“哦,我知道,知道!阳子喜欢紫色!”桑眉笑了,看了看阳子的一身紫衣裳:“那就绣一幅紫衣裳的吧,其实紫色也是很漂亮的颜色,紫色和绿色很好调和的,染色的时候只要在绿色的燃料锅里加上些红颜色就行了,喏——”她指着绣绷上那绿衣女子斜斜撑起的伞:“就是这种红纸伞的颜色。”
那一刻钟,太阳正好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桑眉的绣绷,照着绣绷上的西窗,照着西窗上绿衣女子的红纸伞,阳子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竟是被那红艳艳的光线照得头晕。定眼瞅去,桑眉的一张俊脸也被红伞的光芒映得绯红,细看那伞光不只是绣绷的颜色,也有阳光从窗外折射进的一抹游移不定的亮色。桑眉的视线离开了阳子,离开了绣绷,离开了绣绷上的西窗女子,向窗外张望着,一声悠悠扬扬的吆喝声从窗外的巷子里喊过来:卖——伞——来!
阳子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吆喝声,循着声音,循着桑眉的视线一路望去,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渐渐走远,那人一身青布长衫,手擎一把红纸伞,背影颀长而挺拔。桑眉笑了,脸色红到了耳根:“那个伞郎,是从很远的商州来大连卖伞的,他家以前是开伞店的,好排场的伞店呢!”
阳子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商州为何物在哪里,她不知道伞郎是谁,她只是看见了红纸伞的光辉是怎样在桑眉的脸上映出流光溢彩的颜色。从来没有听过没有看过没有想过的事情都在花娘到来的这一时刻,一起向她涌来了,阳子觉得自己在被桑眉掏空的同时又深陷进红红翠翠的迷雾中。
4。姊妹花
桑眉就这样在阳子家里住下了。
她总是穿着绿色的衣裳,脸上荡漾着迷人的欢快的笑容,眼神里的内容也很丰富,让人猜不清她的真实年龄。
实际上她比阳子大不了几岁,或者十六,或者十七、八的样子,只是从小闯荡江湖的历练给她清新绝尘的外表凭添了些许沧桑和老成,使得她有着处变不惊,处世练达的风度。这一点最让阳子的母亲满意。当初看她的绣品“西窗”,她的心里其实是有喜有忧,喜忧参半的。喜的是终于找了个才貌俱佳的花娘,忧的是这桑眉恐怕也是诗词歌赋中浸淫久了的妙人儿,融了古意诗意才意于一身,就怕她会引得多愁善感的阳子,更加玄思妄想。现在,眼看她乖巧懂事,知冷知热,言语诚挚,做母亲的担心也就成为多余。细瞅着这一对小女孩绿衣裳紫衣裳地同在西窗下飞针走线串花刺绣,像两朵并蒂的姊妹花,惹人爱怜,阳子的母亲真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只是,她们的绿衣裳紫衣裳却真是不寻常的两种颜色,同是孤绝的意境,同有绿色的生机,只因注入了红颜色,就互相对立互相抵触着,颇有些势不两立。这样的念头在她的心里七上八下,久久难以平静。于是就有心收了桑眉为义女,让这一对姊妹花互相结拜,天地做证,姐妹一生。
于是就择了吉日,在院子里的紫薇树下,以一对祖传的碧玉簪为凭证,一人一个别在耳朵边上,完成了结拜仪式。
从此,桑眉为姐,阳子为妹,都是母亲的娇女儿,想来是不会有不愉快和小冲突了。
阳子理解母亲的心。
她知道母亲不仅仅是在为她请来花娘学绣花,更是希望她能跟桑眉学做人。
阳子的心情复杂而又矛盾。
桑眉的出现,使阳子的精神在一瞬间坍塌,崩溃,令她不能自己地陷入绝望——就像那个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青儿遇到了千年的蛇精白素珍,自惭形秽,自觉低能,自视不足。但心里还是蛮喜欢的,喜欢她身为花娘的那份骄傲,喜欢她身为桑眉的小女儿情态,她是她的理想,又是她的楷模,桑眉的光彩,风姿,神韵,是她一直努力却始终不能企及的一个高度,是她浓笔重彩在心里勾勒出的一份崇拜。
阳子不知道,桑眉也是从初见她的瞬间就喜欢上了她,包括她的紫衣裳。
桑眉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初见阳子的情景。那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却有一双饱经风霜历尽苦难的忧郁的眼睛,有两道锁尽愁绪寓意清寒的弯眉,小脸苍白毫无血色。当她从阁楼的光亮处,漫不经意地朝着紧跟母亲身后,沿着楼梯拾阶而上的桑眉投来一瞥。桑眉立刻感到有两道寒光迎面逼来,那是她的眼神啊!
阳子是被母亲强拉着,勉强完成了那个有秩有序的拜师过程的。
她一直执拗地表现着她的不耐烦,母亲拽着她的手按了手印,签了名字。
桑眉一直听她母亲喊她阳子的,可她签下的却是一个乖觉秀气的楷体字:紫薇。她的母亲在一边笑了:“是这样的,紫薇是她的中国名字,我们阳子是个中国娃娃。”
接着就注意到她的打扮。
阳子的通身装扮,包括衣着鞋袜和头上的缎带,都是相同的面料相同的紫颜色。上衣是唐装的式样,很随意的对襟,缀着一排琵琶扣,裙子很宽,有着细密的褶皱,脚上的软缎绣鞋极优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足线;一身的紫色衬托得她的小脸更白,黑发如漆,眼神也更加幽冷。突然就明白了,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有一个紫薇花的名字?为什么神色暗淡表情抑郁?她分明是不快乐的啊!看她的紫衣裳,既非偏蓝偏粉的青莲紫和玫瑰紫,也非浅浅淡淡的嫣红,而是调和了中国画的丹红和花青绿的那一种幽冷的紫。在中国人的传统概念里,这种颜色是很不吉利的,她选择了这孤独的颜色,这颜色也更加重了她内心的孤独。这是她的境界吗?这到底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世界的美丽?
桑眉望着阳子,忽然意识到,她也许可以为这个孤独的女孩子做些什么。
桑眉注意到阳子的一头秀发,好像没有打过辫子,只是黑瀑布似的披散在肩上,系着宽宽紫紫的发带,于是就想,如果把这样的长发打成六股的龙凤辫,再留几丝稀稀松松的刘海和丝丝缕缕地辫梢,一定是另一种惹人亲近的模样。还有她的一身紫衣裳,样式稍嫌简单了些,唐装的领口也许该有一圈金丝线绣的花边的,胸襟上除了琵琶扣,如果再撒上一簇白色的玫瑰就显得雅致了;而长裙和鞋子的花纹一定要相互对应,或是一些乱针刺绣的精妙网纹,或是错落有致的紫薇的朵儿,凹凹凸凸,选那种醒目提神的绣线,让整个图案跳出来。
桑眉有了一种强烈地,想为阳子做出这一切的冲动。她发现她其实和阳子有着割扯不断的牵连,是一种初见面就明确无误的甘愿为她劳碌的心。她在一瞬间就找到了做姐姐的感觉:“哦,喜欢紫衣裳的小妹妹,不快乐的小妹妹,让我来照顾你吧!”
桑眉情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