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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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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只听丽萍道:〃大娘,你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媳妇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东北人。〃
  宁静清清晰晰听入心中,她发觉厅里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丽萍道:〃老婆婆才刚儿说什么来着?〃
  众人才恢复自然。熊广生问道:〃爸爸你不是说要拖一年的吗?怎么倒这样快下来了?〃
  熊柏年带几分侥幸地告诉他旗胜失火的事儿:〃……想起来真得谢谢那场火,把俺们解救了。〃
  其实熊广生早于信上获悉这回事,这般问他父亲,是给他父亲机会在没有听说过的人面前演说罢了。
  宁静恨视着他们,想她和爽然,双双落得他们这样揶揄嘲弄,心中大感凄凉。
  她念念不忘爽然写给她的上海小吃,但他们每每上〃老饭店〃〃大三元〃〃老正兴〃这些有名饭店。虽然这些大饭店各具特色,老正兴的鱼她亦赞好,但爽然给她写的、她至少得吃一两样。一次他们去外滩,经过〃王家沙〃,她悄悄跟应生说;〃听说这儿的拌面很好吃。〃
  应生朝里张张道:〃脏得要命,妈妈哪里能惯。〃
  〃就咱俩来好了。〃宁静道。
  应生粗声道:〃那有啥好吃的,别小孩脾气了。〃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从。对他,宁静不奢望什么了。换了爽然,早已扯了她过去打一场风卷残云的大混仗了。
  上海这地方,除了有限的黄浦江外白波桥哈同公园,没有什么可去处了,熊柏年和熊广生忙着结束中药行的事,丽萍天天陪她母亲、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宁静一个人一间房,独门独院地过起日子来。
  这天早饭广生突然问起爽然的近况,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难为他,旗胜烧了,够他受的。听说到上海来了。〃
  广生道:〃不可能把,他来了怎会不找我?〃他接着自语道:〃让我到他舅舅家打听一下吧。〃
  她恍然若失,想问问爽然的舅舅家在哪里。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个省里的!但,这时候,还见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个了,便撂下不吃,一径到应生的房间,问他去不去散步。手刚搭上门柄,顺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宁静对顺生毫无好感,想过一忽儿再来,尚未举步,〃林爽然〃三字一剑剑插入她心上。她留了个神,只听顺生说道:〃………我说的错不了,准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来找广哥。〃
  〃对,他和广哥交情不错,到了上海决不会不联络他。〃应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广哥不知道就行了。〃
  〃万一广哥找到他,那可说不定。〃
  顺生道:〃他没凭没据,广哥也不会信他。……嘻嘻,俺们做得严丝合缝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谁知道,就算穿底儿了……〃
  宁静只觉脑里轰的一响。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天已经黑尽。方才的一阵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她一条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场劫数。她匆忙间没有带钱,只得沿着大路走。初秋的太阳还是毒,她却无知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里,抬眼环顾。觉得地方有点眼熟,问问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滩。她疯狂地来回乱走。她记得〃王家沙〃就在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面。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却恍然记起没有带钱,真是什么都一波三折,她满脸汗水眼泪,在店门呆站了个多时辰。吃饭时间,食客一批批来了又去,忙得那胖老头儿颠着大肚子跑来跑去。看样子是老板,系一条乌漆麻黑的围裙,不时调过眼睛望望宁静。他抽个空档问她是不是要吃面,她猜着他的意思,摇摇头,老板又忙他的去了。宁静不死心,眼巴巴看着那些熏鱼蹄膀渐渐少了。老板着她仍流连不去,问她有什么事,她嚷嚷道;〃我没钱。〃老板〃哎哟〃一声拉她进去,觅个位子她坐了,径自给她上一碗熏鱼面,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东北人。〃
  〃哦!〃另一边有人喊他,他应了,回头又催她吃。
  宁静想自己的亲人,还不及一个不相识的老头儿待她好,心中好生凄惨。她为爽然吃的心情,多于吃的心情,东西便吃不出味儿来。但因为饿了,又特爱吃面,便呼噜呼噜地吃完,打个饱嗝,棒极了。
  她跟老板说明天给送钱来,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说:〃算我的,算我的。〃他送她到门口道:〃认得路吧!〃她点点头,却往外滩的方向走。
  她拐个弯,挨店细看,横匾竖匾门联门牌…一都看了。来到一家爵士茶庄,墙上一张节目单,题上〃天籁雅集鼓书场〃。右边是一个丰腴妇人的半身照,微笑着向右方斜斜地望,满足现状地笑;左边是三只堂堂大字〃章翠风〃,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书场〃,还有〃日场三时,夜场七时半,地址西藏中路242号〃。宁静想可惜没有钱,要不然倒可看一扬。节目单的下半小截是〃中亚织造厂门市部〃的广告:专售各种大小被单、各种大小毛毯、各种大小枕头……
  宁静笑起来,这样看法儿,真要发神经了。她到黄浦江畔踯躅了一个下午,什么都不想,光看着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风日。黄昏时分,她雇三轮车回熊家。路很长,从夕暮驶入黑夜,簸簸顿顿,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后仍是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走进黑暗里去。她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叫开门的老妈子付钱,拖拉着脚步踏过院子,听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斗斗蟋蟀的心愿。屋里聚了一厅人,她正眼不瞧他们,低头疾步上楼。应生喊她,喊了好几声,愈喊愈凶神恶煞。他气烘烘地冲入她房间。连珠炮似的吼道:〃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俺们啥都搁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这也太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俺们会有多担心……〃
  〃担心个屁。〃她嘟哝道。
  应生不会骂人,字汇少,句法不变通,一点搔不着痒处。
  宁静懒得理他,长着脸拖出皮箱,打开衣柜呼噜呼噜搜刮净尽,坐在床上叠将起来。
  应生软了口气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要走?你走到哪儿去?〃
  〃回东北。〃
  〃什么?〃他坐到她对面道:〃回东北?别忘了我们是订了婚的……〃
  〃咱们解除婚约。〃
  他吓了一跳,摁着她的手不让她叠,道:〃小静,到底啥事儿你说清楚,别让我不明不白的。〃
  她毒毒地仇视着应生。这个人,她该为爽然给他一个大耳光。她气一提,真掴了,响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条红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地痛着。
  他本能地抚着脸颊,呆望着她。
  她恨恨地道:〃你这样卑鄙,把旗胜烧了!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给你的。〃
  她继续叠衣裳,没再看他。顷刻,她听到门响。他出去了。
  第二天,应生送宁静到车站,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临走她到〃王家沙〃还了钱,买了两只金华火腿。应生跟她说,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转意。
  没有人想到宁静还会回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而且那么快。
  众人猜是小两口儿怄气了,她脾气又倔,回来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大老远的从上海到北平再到沈阳,胆子之大,够唬人的了。
  清秋天气,宁静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风,黄甘黄甘的,吹着她长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过承诺誓盟的。她听过的,看过的,仍然和她息息相关。还有她最亲的,爽然和周蔷,一个还在一个不在了。
  宁静去抚顺看爽然母亲,送她金华火腿。林太太很是惊异,迎她进去坐。一院子的黄叶滚滚无人扫,外面的初秋,这儿是深秋了。
  林太太比前见老了,家道反复,是能教入衰竭的。她喊宁静坐,厨房里焖牛腱要看火。她出来的时候带着毛袜子和针线盒,笑道:〃好了,咱们唠嗑儿。〃
  〃林老伯呢?〃宁静道。
  〃和朋友出去找乐子去了。〃她绒线瞄准了针眼儿,穿过去了,补起袜子来,笑问:〃新姑爷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说,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这孩子,这么久都不来一封信。〃
  〃他还在上海?〃宁静乘机问。
  林太太摇摇手,补一针道:〃三月就到美国去啰!他说想出国留学,他舅舅就给钱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离开她那么远了,她虚虚地想着,不大能具体地构思是怎么回事。她在地图上看见过美国,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云……一块儿去的?〃
  林太太甩手摆脑的,夹着针漫空戳着道:〃不肯呀,不肯和素云结婚,把老头子气得够僵,两父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没结得成。〃她干脆放下袜子道:〃爽然向来是不喜欢做的,不拘怎样都不依,老头子偏偏和他硬对硬。当初爽然和素云订婚我就不赞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儿就定得终身大事?还不是陈老头儿起的哄,看他们俩挺要好的。订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头子把他抓回来,那个打呀,差点儿没让他给打死。〃说着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犹有余悸。她看看宁静,道:〃现在不作兴父母之命那一套啰,婚事儿最好让小孩子自己决定。没法儿,老头子不听我的,硬说素云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误了人家。屁,鬼才信,我听人说,刚抗战胜利,素云搭上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你知道,那时候大姑娘嫁给国民军的多的是。哼,让人家当伤风的鼻涕甩了。后来爽然回来了,死七八咧地不放。〃她拿起袜子要补,提不起劲儿,又放下了,叹道:〃我倒愿意你做我的媳妇儿,爽然偷着告诉我要和你结婚,偏偏你又不答应。〃
  〃什么?〃宁静奇道,心急跳起来。
  〃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
  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
  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
  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地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地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
  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
  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
  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
  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
  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
  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人枪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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