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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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常会约出来车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电影。”
闷热的夏日里,两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课没去大学上课,和弥那阵子也是大学休学,每天只在家附近闲晃。两个人凑在一起也没特别做些什么,不过是用石头丢着空罐玩儿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不起丢一丢石头。真像废物啊。”
住田喃喃自语,看上去有点落寞。
“没那回事,那样很令人羡慕的。”
我觉得住田口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非常棒。单纯地享受夏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
“谢谢你跟和弥成为好朋友。”
下了住田的车,我朝他挥挥手,往车站入口走去。
住田车上挂的乌鸦钥匙圈,突然让我想起咖啡店里的童话故事书,书里乌鸦叼着小孩眼球的插画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来的时候,来读那本书吧。
搭上新干线几个钟头后。
我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是黄昏了。通过检票口走出车站,西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灯光映照整条商店林列的街道。
我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织虽然谆谆叮咛过,我还是不知道该和父母亲说些什么。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装我已经回过家,直接回枫町去好了。
不过,已经跟爸爸讲好我今天会回家了,我不想改变预定的计划。
我回到挂着“白木”门牌的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屋子的外观,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新奇,虽然我们家和一般住宅区里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我按下玄关的门铃,妈妈出来应门。一见到是我,她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表情很复杂。
“……我回来了。”
妈妈别开视线,默默地点了点头,让我进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走廊上,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并不是我讨厌妈妈,但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很讨厌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着说不出话。妈妈是不是会假装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忍不住这么想。
“回来啦。”在客厅的爸爸对我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离家的。”
爸爸的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只是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三个人的用餐时间。刚开始妈妈完全不发一语,而爸爸则是找些话来缓和气氛,我也偶尔搭腔个几句。对爸爸,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歉疚。
“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爸爸问。
之前打回家的电话,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们。
“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家在山边。”
接着我把砂织、咖啡店“忧郁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诉爸爸。
我还把我和砂织一起玩扑克牌、还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圆盘子打头的事告诉爸爸。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盈满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和大家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话就停不下来。
我发现整段时间,爸爸一直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
“太好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虽然你并不是以前的你,不过看到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爸爸很欣慰。”
妈妈似乎坐立难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夜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听到一楼传来爸妈吵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似乎是为了我,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菜深”和“那孩子”几个词。
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楼梯上,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两人的争论。我还没弄懂两人吵架内容的来龙去脉,争吵就结束了,楼下的灯也关了,整个家被全然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很冷,但我还是继续坐在楼梯上,思考着自己是有父母的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刚刚之前,我还一直觉得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许因为我丧失了记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但是当砂织要我好好跟父母谈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怀疑父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他们俩却为了我的事吵架,为我想了许多许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对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发生争吵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关心我的,但那总像是别人家的事。然而现在,虽然我不记得了,我想我终究是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是很不可思议的喔。医生说。
我回医院接受眼球检查,就是之前外公透过非正式管道为我安排手术的那家医院。我带着怀念的心情,和留着短髭的老医生面对面。
医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睑,弄得我像在扮鬼脸似的,然后要我上下左右移动眼球。移植过来的左眼虽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
“应该不会突然眼睛疼吧?”
医生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回答全都是点头。
“那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
“是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一点一点恢复了喔。”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恢复记忆这件事。
“因为人的大脑是很善变的。”
医生告诉我他一位脑外科医生朋友所治疗的患者的事。
那名患者因为摩托车车祸而产生记忆障碍,完全忘记过去十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开新生活的两年后,丧失的记忆却慢慢开始回复。
“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气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则是慢慢片断地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无法恢复,曾经就有病例因为不记得爱人而以分手收场的。不过你还年轻,搞不好哪天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认真地思考自己恢复记忆的模样。我会回复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起在录像带里见过那个还没丧失记忆的我。影片里的我流畅地弹着钢琴,移动手指轻抚琴键,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笨拙的我,有可能会做出这些事。
我觉得很不安。变回那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存在的我会到哪里去?难道在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担心地问医生。
“这很难讲。”医生抚着嘴上的短髭,一脸为难地说。
照医生的说法,随着记忆的恢复,也会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与此同时,失去记忆期间所经历的回忆似乎并不会消失。听医生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渐恢复记忆,并不会忘掉砂织跟和弥的。
“那如果丧失记忆前的我,和丧失记忆后的我,两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呢?”
“这件事也是我听来的。”医生以这句话开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听说有一名男子,丧失记忆前是个很积极的人,丧失记忆后却变得非常消极。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
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
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
“他那阵子的表情简直像个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说。
无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弥每次被砂织骂的时候,就会逃去住田的公寓。
一阵晕眩朝我袭来。
往枫町的路上,在车里我满脑子都是和弥的事。住田边开车边跟我说话,我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了,耸了耸肩便静静地开着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地上所有生物都闪耀着光芒的夏天的枫町,我描绘和弥漫步其中的风景;他走在草地上,边走边轻触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草;他望着屋檐下啼叫的鸟儿,一走近便会吓走鸟儿的光景。我想或许,只是这样走着、看着、感受着风的吹拂,就是和弥与世界一对一的沟通方式吧。
车子照后镜里映着我的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左眼。
我喜欢和弥,但我已经决定不去思考这属于哪一种情感。或许就像对待身边亲近的人一样的爱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太痛苦了。毕竟和弥已经死了。
但除了这份情感,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有一种“和弥=我”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灵魂是不是附身到像个空壳子的我身上了。当然这是因为我吸收了太多和弥见过的影像,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只是每次想到关于自己这个人,心情总是很复杂。
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我并不是“菜深”;虽然很像“和弥”,但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