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獠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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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獠牙
作者:水上勉
序章 狂猫
第01章 不知火海沿岸 第02章 保健所的男子 第03章 伽南香
第04章 失踪船黑久丸 第05章 某走私集团 第06章 乌鸦和死亡
第07章 足迹之谜 第08章 结城宗市的笔记 第09章 郁子
第10章 夜行火车中 第11章 又一具尸体 第12章 汤山温泉
第13章 愤怒的街头 第14章 背景 第15章 新的事实
终章 死掉的大海
序章 狂猫
日落潮退,螺贝在海滩上裸露无遗。
五个孩子在拾掇螺贝,其中还有个女孩儿。他们都光着脚。男孩子们穿着肮脏的棉毛衫和打了补丁的棉布衫,把裤筒卷到膝盖上。那女孩子穿了件红色薄毛呢旧和服,膝盖处已经磨破,露出了衬里。她也撩起了下襟,掖在细得像根绳子似的布腰带上。这是个膝盖白皙的孩子,因为瘦弱,踝骨凸凸着。
舒缓的波浪不断拍打着这群晒得黝黑的孩子的腿肚子。他们手里拿着旧罐子或四角磨圆的圆饭盒。
比那是一种像田螺一样的三角形小贝。孩子们正在把它往空罐子或饭盒里捡。拿回家去,母亲用开水把它一焯,便当作晚饭。
4月初的海风略带暖意,海水虽还很凉,但岩石间、沙滩上的积水已经是温乎乎的了。
一个男孩儿独自爬到苔藓青青的岩石上,突然,他弯着腰冲岸上喊了起来。
“梅子,你怎么啦?”
这么一喊,站在水中的孩子们一齐朝沙滩望去,正看见方才一直在水边的那个女孩儿,两腿交叉栽倒在沙滩上。
“梅子,怎么啦?”
岩石上的孩子又喊了一声。
女孩儿没有回答。她趴在沙子上,只是摇了一两下散乱的头发,头发上沾着水珠和沙粒,闪闪发光。在倒地的瞬间,她打翻了氧化铝饭盒,比那洒了一地。
“直哆嗦哪!”
另一个男孩子脚下溅起一片水花,跑上沙滩。他瞅了一眼倒在那里的女孩子的脸,立刻回过头喊叫。
“像猫那样哆嗦……”
岩石上那个孩子和附近的孩子们把装着海螺的罐子抱在胸前,都跑到女孩儿跟前来。
“到底怎么啦?梅子!”
一个个子高些的大孩子伸头看了看梅子的面容。
小姑娘的膝盖陷进沙子里,脚心朝上,微微颤抖着。她嘴唇发紫,剧烈地抽动了好几次,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后来她伸开了弯曲的小手,跪伏在地,腿继续哆嗦着。嘴里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含混不清。她扭曲着上身,头耷拉着;手脚抖个不停。
“是肚子疼吗?”
这么问着,大孩子又瞥了一眼梅子的面孔。陡然他大惊失色,只见长长的口水从梅子歪咧的下唇淌了下来,像白色的糖稀一样。梅子呆滞的眸子盯着沙滩,视力已经丧失了。她呜、呜、呜地轻轻呻吟着,想把洒落的比那摁进沙子里,但手指却不听使唤。突然,她拖着口水爬起来。
大孩子那双眍进去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忽地转过身,哭叽叽向山崖上的村子跑去。
缓缓倾斜的山崖上,黑色的柑橘树到处可见。乳白色的雾霭中,一栋矮小的房屋若隐若现,铁皮屋顶闪着光亮。从海滩通往山崖的坡道曲曲弯弯,掩映在石墙和青草中,顶上砌成了阶梯。那个孩子飞登而上,身影越来越小。空罐子在他腰间荡来荡去,远远地还在叮当作响。
快到铁皮屋顶的房前时,男孩子一口气跑上茶色石台阶,喊道:“爸爸!妈妈!梅子得了狂猫病啦……”
母亲在厨房里。父亲在正房旁边装鱼网的仓房里修补拖网,他只是拿着竹梭于朝孩子望了望。母亲早已跑了出来,脸色大变。
“妈妈,梅子不好啦!”
母亲慌忙跟在孩子后面一溜儿小跑。当她来到看得见海滩的地方,远远望见聚成一堆的孩子们时,枯瘦的面颊刷地抽搐了。
梅子眯缝着眼睛,手脚一个劲儿地震颤,已经不能说话了。
“梅子!梅子!梅子……”
母亲披头散发,用饱经风浪的手紧紧抓住小姑娘的肩头。一阵剧烈的痉挛传到母亲身上,她赶紧把趴倒的梅子搂在怀里。口水垂下的长丝,落在母亲的手上。
“梅子!梅子……”
母亲大声呼唤着,满是泪水的脸变得铁青。蓦地,她抱起小姑娘,向山崖跑去。母亲的红色内裙敞开了,露出膝盖,但她全然不顾,愈跑愈远。
“他爹!他爹……得了狂猫病了,他爹!”
父亲从仓房里跑出来,接过梅子。母亲伏在门槛旁,死死搂住丈夫的腿,放声大哭。
“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把梅子放倒在屋里草席上。一转眼,梅子打起滚来,露出了沾满沙子的屁股。一会儿又咕咚咕咚地翻筋斗。小姑娘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里射出吓人的光芒。
母亲那仿佛要撕破村庄静谧的空气的号啕声,从阴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彻夜未息。
这个未满9岁的小姑娘,就是原因不明的可怕疾病的第一个患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水潟怪病”。
梅子发病后的第十五天,死在水潟市立医院里。咽气前,小姑娘推开护士按她的手,又是向上蹦跳,又是满床翻滚,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梅子入院之后不久,医生的最初诊断是日本脑炎。她不吃不喝,而且手脚和腰颤抖不止,根本无法喂食,结果很快就出现极度的营养失调。梅子像蝌蚪一样枯瘦,脑袋显得很大,勺子似的双脚哆嗦着,一直卧床不起。第15天的早晨,在茫然无措的医生和护士面前,她猝然爬起来,像极严重的癫痫病一般,持续发作了一个多小时,疯狂而死。
这情形和猫的死亡很相似。在这个地方,多年来一种被叫作狂猫病的莫名其妙的疾病袭击着猫类。猫吃了鱼或贝的腐烂部分,患上病立刻就四肢痉挛,两三天的时间便瘦得戗毛戗刺,满地打滚翻筋斗,发狂死掉。无论哪只猫,将死的时候都是半睁着眼睛,从嘴里流出大量口水。
梅子的父母平素见女儿的气色不好,便天天让她吃鲍鱼内脏——当地有把鲍鱼内脏入药的习俗。即使家里吃比那或小鱼,父亲也唯独让女儿吃鲍鱼。大约在发病的前三天,梅子吃早饭时掉了饭碗,重新端好,马上又掉了。因为洒了麦米饭,父亲申斥了她一顿。那天临上学时,梅子在门口曾说过草鞋不好穿,但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所以父母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据说,那天在学校里,她一整天都蜷缩在操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但回家以后,梅子什么也没有告诉父母。
小姑娘在医院里发狂身死的事,被添枝加叶,变成了一种极其可怕的病症,在整个村落里流传着。
“鱼和贝里有毒,猫吃了就死,现在人也开始遭殃了。”
在这个星浦村,一下子谁都不吃鲍鱼了。与此同时,渔村也不再打捞鲍鱼,因为没有人买。然而,哪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只有鲍鱼有毒,说不定鲻鱼、黑鲷鱼、伊势虾里也都有毒呢。这种担忧,不久就由于患者接连出现而得以证实。这给渔民们带来沉重的打击。
离星浦大约一公里远的海湾边上,有一个叫泷堂的渔村。5月24日早晨,那里出现了成年患者,是个32岁的主妇。罹病一个月,她瘦得像只螳螂,在市立医院里死去时的情形与梅子相同,也是像猫那样疯狂而死。
消息越传越厉害。“一吃鱼就死人!”“鱼里有毒!”这个主妇经常食用的那种鲻鱼生鱼片马上从村民的餐桌上消失了。
患者开始不断增加。从泷堂的主妇死后到8月初,才两个来月的时间里,星浦有两名渔民、一名木匠,泷堂村有两名妇女(其中1名是少女),米浦村有一名男人、两名小学生,都出现类似病状,被送进医院。
鱼毒只传染猫的看法非改变不可了。使人患狂猫病的毒素潜藏在鱼腹内。渔民不仅卖不出去鱼,而且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发病、发狂致死。
恐怖的消息不只是在农村里流传,而且流传到医院所在地水潟市了。这是1956年晚秋的事。
水潟市在靠近熊本县和鹿儿岛县交界的海边。这里所说的海,就是以奇异的渔火而广为人知的八代潟。城市正处于从县界山系流过来的水谓川的河口处,附近有大大小小的岬角伸进海里,在海面上形成道道梳痕。凹人陆地的几片小海湾宛如湖泊般平静,不见惊涛骇浪,蔚蓝的水面上总是倒映着静穆的山影。
水潟是工业城市,但引人注目的工厂却只有一家,那就是东洋化工厂。
工厂在火车站前面的椭圆形广场进去一百来米的地方,是座军舰样式的巨大建筑。它先是以生产硫酸铵、聚氯乙烯、醋酸、可塑剂为主,后来氯乙烯成为主要产品。由于透明包袱皮和耐脏台布革了纤维的命,于是作为原料的聚氯乙烯便成了该厂发展的动力。水潟这个小小的渔业镇升格为五万人口的市,合并了周围的渔村,也不能不算是一场革命。事件发生的那一年,这个城市的五万市民中约有半数在该厂做工。
工厂大门威风凛凛地冲着车站,几根高大的烟囱喷着黑烟,将天空染得灰蒙蒙的。和萧条的渔村相反,这里的景象充满勃勃生机。城市里到处弥漫着从工厂放出的化学药品和电石废渣的臭气,像发霉变馊的食品一样酸溜溜的。像花粉一样飘落的石灰粉尘,给家家户户的屋顶涂盖了一层铅灰色。那臭气随风钻进各家的厨房里。
在城市背后,山峦如屏风一般三面围绕。墨绿色的阔叶树和针叶树郁郁葱葱。山岬上也长着黑压压的林木。那些山岬环抱着山间的小海湾,形成陡峭的断崖。在山脚一带散布着渔村。渔民住的是铁皮或松树皮葺顶的简陋的小房,横一栋竖一栋,式样各异。怪病患者就发生在这些渔村。出现第一个患者的星浦,也属于水潟市范围。
熊本南九州大学医学部自发地成立“水潟怪病研究班”,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们把从星浦村蔓延开来的患者收入附属医院,开始进行临床和病理学调查,逐渐弄明白,病因似乎在于东洋化工厂排水口附近的海湾里沉积了三米厚的底泥(海底泥土),其中含有汞,栖息在这种底泥所污染的海水中的鱼贝被毒化了。怪病患者吃鱼仅次于猫。从只有排水口一带的渔民中发生怪病这一点,也可以证明。
大吃一惊的是东洋化工厂方面,他们反驳:岂有此理!在日本其它地方也有生产聚氯乙烯的工厂,为什么偏偏水潟市出现怪病?更何况从10年前就开始往海湾里排放废水,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生病患?大概是别的什么原因吧?
两种对立的看法,由于病因未查清,至今仍争论不休。而病人一直在增加,到了四年后的1959年秋,八十名患者中已死亡三十名。至于酿成社会问题,则是星浦小姑娘梅子死了三年以后的事。
第一章 不知火海沿岸
木田民平在水市内沿河边的古幡开了一所外科医院。那年他41岁,行医已有11个年头。
木田经常骑一辆220CC型的摩托车出诊。他那副眼睛凹陷、鼻翼膨大的相貌很讨人喜欢,而且性格豪爽,甚至是有些粗鲁,所以颇受患者欢迎。水潟市还是个小镇的时候,他就受聘兼任了法医,并且和学校也有关系。木田的名声好,人们都说他对得病人如骨肉。然而,不论名声怎么好,毕竟是小镇医生,收入是可想而知的。等到市里建起市立医院,工厂设立附属医院,其他各种医疗设施应有尽有时,本田的生活也就不能那么阔绰了。
木田一家四口人,妻子静枝,还有两个孩子。正门旁边的候诊室里摆着电视机,大约20平方米的诊疗室里四壁雪白,设了一张洁净的诊床。窗户朝南,室内一切都亮堂堂的。写着“木田外科医院”的白底黑字的铁牌子,高高地竖在水潟川沿岸的房顶上,从古幡堤坝的对岸也能看见。这块牌子,从奔驰在铁路干线上的车窗里、从横跨水潟川的大桥上都能望得见。
这天,木田民平到泷堂村渔民鹤藤治作的家里看病。
治作和他的儿子身患怪病。女儿也因得了怪病,于前年春天死在医院里。对于这种怪病,既不清楚病因,又不知道治疗方法,一旦得病,只有等死。对他们来说,既然是非死不可,那么,与其死在医院,还不如死在自己家里。所以,女儿一死,鹈藤治作就改变了主意,和儿子安次两个人不顾周围人们的劝阻,横下心出了医院。这是治作对前所未闻的病魔的反抗。可是,作为渔民,他的田地很少,而渔业又处于停顿状态,收入就只有从工厂领来的第一次补偿金和慰问金了。妻子阿金种植的甘薯成了全家人的主食。田间劳作的空隙,她还要护理病人。儿子的手脚功能已完全丧失。治作虽然也残废了,但多少还能说话,尽管踉踉跄跄,也还能走上几步。正因为走路东倒西歪,所以才又受了伤。
10月初的一天,治作在庭院里想要去摘蜜橘,不料脚踩空了,从石墙上跌落下来,造成右肘骨折。
木田接到从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答应给治作诊治;此后,定期出诊,从未间断。这固然是出于对怪病患者治作的怜悯,不过,木田另外还抱有某种兴趣。
那就是他很关心那些来访问怪病患者的人。最近,连电视也报道了这种怪病的实况,报纸杂志更是大书特书。这么一来,治作的家里来访者络绎不绝。治作虽然发生了言语障碍,但多少还能唠唠,而且他也有代表怪病患者说话的骨气。有一次,木田给治作治疗的时候,一位从关西来的40岁左右的男人说:“为了水潟怪病,我三年来躲在深山里栽培成功了一种特殊的草,从它的球根上发现了灵药。请早晚把它撒在米饭上吃下去,一定会痊愈的。”他留下了叫什么仙丹草的中药。木田看着,心里很不痛快。
似乎这些访问者以为渔民早晚都是吃米饭的。在这种山洼洼里的坡地上,哪能种稻子呢,只有甘薯!麦子的产量也很低。食物一大半是甘薯和鱼,而且鱼是主食。
这天来的一位客人有些与众不同,颇有大城市人的风度,身穿茶色西服,大约有30岁上下。木田走进院子时,他正坐在檐廊边上,一边向治作的妻子阿金问着什么,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一看见木田,立刻停下来,拘谨地点点头,便告辞而去。这是个瘦削的男子。木田看着他的背影想:大概是报社的吧。不过,木田并没说什么,马上就动手治疗。
“他是谁?”等那个男子走远之后,木田问治作。
“从东京来的大夫。”
“哦?”
木田收住要消毒的手,回头望了望外边的路。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说是来搞怪病研究的。”
“怪病研究?”
本田看完病便往回走。当他出了村子、在公路上疾驰时,又瞥见了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穿茶色西服的人。木田脑海里闪出那人的形象。在治作家的檐廊边,男子注视自己的眼神是忧郁的,但却是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翌日,木田在山崖上又遇见那个男子。那人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看,好像是在等公共汽车。木田从摩托车上瞥见了男子的眼睛。仍然是那样忧郁的目光,面色憔悴,比昨天更显得疲惫。他似乎跟木田打了一下招呼。
“今天在泷堂又碰见那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