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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地下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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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我爱我的寂寞。”可是她说话的神情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我整夜作画。我做的这一行不需要阳光,我画的东西不必反映出光线——我刻画的是心理状态。” 
  我想到另一个房间墙上挂的那几幅画,那些有如严重撕裂、洞开的伤口。我说: 
  “玛蒂有没有告诉你杰瑞出了意外?他的一双臂膀显然是断了。” 
  她善变的脸交织着悔恨与不安。 
  “他可能到哪里去了呢?” 
  “还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摇摇头: 
  “我已经十五年没见到他了。” 
  “为什么不见他?” 
  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这种手势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时间要比说话和过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为礼欧的缘故,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一直在想,礼欧·卜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我到雷诺去办离婚,他应该到那儿跟我会合的,可是他没来。他就这么放我鸽子,很无情。”她的声音苦涩但是很轻,像是一股已经凑不全的愤怒。“我离开圣德瑞莎以后,就没再见过他。” 
  “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捎来只字片语。” 
  “我听说他出国去了。” 
  “你听谁说的?” 
  “玛蒂·葛兰多说的。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似乎有点迷惑。 
  “或许我是说过那样的话,礼欧常说要带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说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订了两张英国客轮的船票,打算经由温哥华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轮叫做天鹅海堡号,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从旧金山出航的。” 
  “礼欧上船了吗?” 
  “反正他买了票。你那时候没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那时候我在雷诺已经等了起码一个礼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个女人一块儿走的。” 
  “或是一个人走了。”我说。 
  “礼欧不可能一个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单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真正活着——他离开我以后,我之所以会回到这间屋子来,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证明我可以一个人过活,证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这房子里出生,”她说,仿佛十五年来总算等到了一个听众。“这房子是我爷爷的,我母亲过世以后,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点诡异,像是同时变得很小又变得很老,像个在房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着古式长裙的她,看起来就是那副模样——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孙女又是祖母,带点分裂的人格特质。 
  她做了个敏感的自嘲手势。 
  “你觉得我很烦吧?” 
  “一点也不。不过我对礼欧·卜贺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说,我也是。有好几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想着他入睡,每天早上醒来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后来我醒悟到,我根本谈不上认识他;他只是个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这人是没有内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么事?” 
  “他在太平洋参加过九次还是十次的登陆战役,战后他就跟人赛船、参加网球循环比赛或打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时间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她的回答带着挖苦。“没有内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时间追女人。我知道这话听来像是恶意中伤,其实不是。我曾经爱过礼欧,或许现在还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感受。” 
  她望向门口。 
  “他现在可能走进来吗?”我问。 
  她摇头: 
  “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会好过一点。他连打电话到雷诺找我都嫌费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击。” 
  “我哭了一个冬天。不过后来我悄悄回到这里,让岁月把这段往事冲淡。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现在全在画布上了。” 
  “你从来不觉得寂寞吗?” 
  她对我冷厉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动她的脑筋。但她一定看出来我没这个意思,因为她接着说道: 
  “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过去是这样,直到我学会了如何独处。如果你一个人住,你就会懂得我的意思。那种无法委过于人且只能责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怜,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话题转回她的婚姻,因为她的婚姻似乎是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为什么离开你先生呢?” 
  “我们的缘分已尽。” 
  “你难道不想念他跟儿子吗?” 
  “我不想念莱恩。他对我动粗——一个男人一旦对你动过手,你是不可能原谅他的。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想把杰瑞带走就要杀我,连去看他都不行。我当然想念我的儿子,可是我已经学会去忍受没有儿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么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浅显,好像同时瞥见了她脑海里的光亮和阴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当然我会感到被世界遗弃,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却是来自我那些孩子身上。我指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我学校里的学生。我老是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 
  “例如玛蒂·葛兰多?” 
  “她曾经是一个。” 
  “还有艾尔·席纳、佛兹·史诺。” 
  她望我一眼,仿佛大梦初醒。 
  “你对我调查得真不少。相信我,我没那么重要。” 
  “或许是,可是艾尔、佛兹、玛蒂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我猜他们是你执教高中时的同班学生。” 
  “很不幸,的确是的。” 
  “你为什么说这是不幸呢?” 
  “他们三个在一起,是个爆炸性的组合。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他们那趟有名的洛杉矶之旅。” 
  “我不太清楚他们三个人当中谁是带头的。是艾尔吗?” 
  “当时法院也这么认定,他是三个人当中唯一有少年犯前科的。不过,我想当初是玛蒂出的主意。”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玛蒂也是下场最好的一个——如果你不得不嫁给一个年长的人算是好下场的话。” 
  “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是艾尔·席纳的吗?” 
  “这你得去问玛蒂她自己。”她话锋一转:“艾尔真的死了吗?玛蒂在电话里说他死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用刀杀死了。可别问我是谁杀的,因为我不知道。” 
  她忧伤地俯首低望,仿佛死者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她的脚下。 
  “可怜的艾尔。他这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大半的岁月都被关在牢里。” 
  “苏东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尽可能跟他保持联络。”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事实上,他上个星期还来过我家。” 
  “你知道他是逃犯吗?” 
  “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你并没有报警检举。” 
  “我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市民。”她带点讽刺地说。“这次是他第三次犯案了,他原本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的。” 
  “他这次为什么入狱?” 
  “持械抢劫。” 
  “那他来你家,你不害怕吗?” 
  “我从来就没怕过他。看到他我很惊讶,但是并不害怕。” 
  “他找你做什么?要钱吗?” 
  她点点头。 
  “我没什么能力多给他,有好一阵子了,我连一幅画都没卖出去。” 
  “你还给了他什么?” 
  “一些面包和乳酪。” 
  我身上还带着那本绿色封皮的书。我从口袋里拿出书来。 
  “这本书好像是我以前的藏书。”爱伦说。 
  “是你的没错。” 
  我把前面的书笺拿给她看。 
  “你打哪儿拿来的?不是从艾尔那里吧?” 
  “其实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是他保存的?” 
  她看来有种欲从她早已遗弃的过往里找些残羹剩屑的渴望。 
  “显然是的。”我指指他在扉页上的铅笔签名。“可是我想让你看的是里面。”我把书打开,拿出那份剪报。“这是不是你给艾尔的?” 
  她把剪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没错,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 
  “我想这或许可以替他弄点钱用。” 
  “这该是一种一石二鸟的慈悲行为。我很难相信你的动机纯粹是出于助人。” 
  她倏然发火,不过火气并不大,好像其实什么事都不值得生气似的。 
  “关于我的动机,你又懂得什么?” 
  “所以请你告诉我。”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 
  “我想我是出于好奇。整个夏天我一直保存着这份剪报,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不知道登报纸是谁的主意,而且我那时当然还不晓得礼欧下落不明。我想,或许艾尔可以帮我查出来。” 
  “所以你让他在圣德瑞莎出事了。这是个关键。” 
  “为什么是关键?” 
  “艾尔死了,史丹·卜贺也死了。” 
  我把详情—一说给她听。 
  “这么说来,是史丹在《纪事报》上刊的广告了?”她说。“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跟他联络。可是我以为那或许是伊莉·卜贺刊的广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还记得照这张相片时的情景,”她轻轻摩搓着膝盖,仿佛那是一枝她刚发现的珍贵绒毛。“相片是伊莉照的,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我跟礼欧相爱。这张照片勾起了一切的回忆,它让我想起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眼里有浪漫的泪水,我的眼睛却是干的。 
  我想到的是伊莉·卜贺所失去的一切。 

  
 

 
27



  停车道上的碎石嘎嘎响起,是重型车轮碾过的声音。爱伦抬起头来,我走到前门门口,她紧跟在我后面。 
  玛蒂·葛兰多人已经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变了脸色。 
  “他们还没来?” 
  “如果你不躲起来,他们永远也不会来。这地方已经被监视了。” 
  爱伦·苏东看我一眼,眼神明显流露着怀疑。我请她回到屋里去,也带玛蒂进去。然后我步下台阶,走到雷斯·葛兰多那部青铜色的新轿车旁。 
  他坐在驾驶座上,动也不动。 
  “我告诉孩子的妈,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精力。可是她硬是要来。”他冷眼打量那栋房子的门面。“原来名画家爱伦·苏东就住在这儿,我看,这房子都已经快塌……” 
  我打断他的话: 
  “能不能请你把车开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过去,我来开。” 
  “你来开吧,我有点累。” 
  他厚重的身躯吃力地从驾驶座上移开,让我把他的车停到房子后头。这案子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齐聚一堂,我觉得既拥挤又兴奋——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已经听到第二部车的声音。 
  我和雷斯绕到前头的时候,停车道的人口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晃动不定、留胡子的头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来像个警告标志。有部车子往前开近他,前灯的光线将那个身影暴露无遗——是杰瑞·柯帕奇,他的一双臂膀悬在吊带里。 
  他一定同时看到了我和雷斯,因为他转头就对着驱近的车大叫: 
  “苏珊!快溜!” 
  苏珊开的旅行车顿时刹住,随后她往后倒车,在轰然作响的引擎声中开进了大马路。杰瑞惊魂未定的四处张望,跌跌撞撞跑出车道,正好被麦威里跟他的大块头助手哈洛德截到怀里。 
  等我赶到他们身边时,那部旅行车已经转进汉文路口,车灯扫射在树干上,有如长柄的油漆刷不断挥舞。车子往旧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电话给大桥管理处,”麦威里说。 
  我跑向马路钻进我的车,使劲追赶那部旅行车。等我开到大桥最近这端的时候,右线的几条车道已经开始排长龙。那部旅行车停在一条车道的最前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到苏珊人在桥上,跟那小男孩手牵着手朝缆架塔跑去。一个穿着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们后面一段距离处颤扑扑地追赶。 
  我跟在他们后面,拼命往前跑。苏珊回头看了一下,放开龙尼的手,攀过栏杆,又继续跑。我不安地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她已经准备孤注一掷;随后就看到她金亮的头发在栏杆顶上飘扬。 
  那个公路警察在没赶上她之前就停下来了。小男孩在他后头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现,马上转身往我这里奔来。他看来像个小顽童,脏兮兮的脸,穿着过大的毛衣和短裤。 
  他对着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仿佛他做了逃课之类该受罚的事情,却被我述了个正着。 
  “嗨,龙尼。” 
  “嗨。你看,苏珊在干什么?” 
  苏珊双手攀住栏杆,整个身体往外倾斜,村在她身后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后的车墙愈堆愈厚,闪烁的灯光摇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烧大楼似的。 
  我紧握着龙尼冰冷的小手,朝苏珊走过去。她瞪着我,看不出有丝毫认识我的印象或兴趣,仿佛我属于另一个族群,那种已经超过二十岁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转头对我说: 
  “你认识她吗?” 
  “我知道她是谁,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我听到你在说我,”她说。“不要再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后退了好几呎。 
  “你叫他再退远一点!”她对我说。 
  我把她的话转告他,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瞪视我们的目光现在多了几分兴趣,好像我们是一个能够任她随兴摆布的道具。她的脸除了那对骨溜溜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声音听不出高低: 
  “你们要把龙尼怎么办?” 
  “带回他妈妈那里。” 
  “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他带回去?” 
  “你可以问他。龙尼认识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声音: 
  “他让我喂他的鸟吃花生。”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她说。“他一整天都在讲这件事。” 
  她对他露出一个微弱而纵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些幼稚玩意。 
  可是从她紧抓着栏杆的苍白手指和飘散的金发看来,她自己其实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鸟般栖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来,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我们不会对付你。” 
  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接着说: 
  “会开枪把我杀掉?还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会。” 
  “那你们会怎么做?”她又问了一遍。 
  “带你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她摇头摇得好沉重。 
  “这个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 
  “我说的是,‘比较’安全的地方。”“那你带我到那里去以后,会对我怎么样?” 
  “不会怎样。”“你这个卑鄙龌龊的骗子!” 
  她头偏向一边,转头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谎言和她深沉的愤怒。 
  大桥靠近旧金山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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