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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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里?”
“塑胶护套里,这样才不会破损。”
“照片为什么会破损呢?”
“因为他得把照片拿给别人看。他还有几张他爸爸在打网球、骑马打马球、驾驶游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钱吧?”
“确实很有钱,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钱。”
“而她的丈夫却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了她和这些钱?”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妈妈都不谈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个女人私奔到旧金山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旧金山待了两个星期,他带着他爸爸的照片在旧金山到处查访,几乎走遍了整个市区,才肯罢休。我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跟着我们回来。他原本想把工作辞了,在湾区继续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说他爸爸离家的时候他十一二岁,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现在二十七岁……那有十五年了。”
“他辞掉工作,经济上负担得起吗?”
“哦,他负担不起。我们欠了一屁股债,是向他妈妈还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来愈不负责任,我只能尽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着房间空空如也的墙壁和那个好几个月都没变动的日历,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你有没有档案柜的钥匙?”
“没有。钥匙只有一把,史丹带在身上。他把拉盖书桌也都锁起来,他不喜欢我看他的信。”
“你觉得他跟那个女孩一直在通信吗?”
“我不知道。到处都有人写信给他,我都没打开过。”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她说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这么告诉龙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宾士车的登记号码。车库有钥匙吧?”
“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厨房里。”
我跟着她走出房间,进了厨房。她打开碗橱,从一根钉子上拿下钥匙。我用钥匙打开车库。那部宾士车的钥匙插在钥匙孔上。我没找到登记证明,不过置物箱里面有张皱巴巴的汽车保险发票,抬头写着:“罗杰·安密特先生”,地址是圣德瑞莎市新月街十号。我把那个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笔记本里,然后钻出车外。
“你找到什么没有?”
我打开笔记本看。
“你认识这个罗杰·安密特吗?”
“恐怕不认识。不过新月街是高级住宅区。”
“而且那部宾士车要不少钱。史丹的那位老同学好像很有钱,要不然就是她偷来的。”
珍很快做了个要我降低声音的手势。
“拜托不要讲这么大声,”她用一种深恐葡萄藤篱笆外隔墙有耳的细声说。“他说她是他的老同学。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学校里的老朋友,我跟你说过,她起码小他六七岁,更何况,他上的是圣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笔记本翻开。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样。”
“她很漂亮,金色头发,跟我差不多高,五呎六时。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蓝色的。说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过——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奇怪?”
“因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说。“我看不出来她是全然的天真呢,还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没有一点道德意识。这可不是我的后见之明,她和史丹一块儿进来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他有没有做任何解释,说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里来?”
“他说她需要吃东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饭给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豌豆汤。”
“她的话多不多?”
“跟我话是不多,不过她跟龙尼说了不少。”
“都说些什么?”
“其实都是些无聊废话。她告诉他一个荒谬的故事,说一个小女孩独自被丢在山上的一间屋子里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妈妈被怪兽杀死了,后来小女孩也被一只类似老鹰的大鸟给叼走了。她说这是她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还问我儿子,希不希望这种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当然这都是乱编的,可是它出于恶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转嫁到龙尼身上似的。”
“龙尼怎么反应?他很害怕吗?”
“倒也没有,他好像有点被她迷住了,不过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断他们的故事,叫龙尼回房间去。”
“她有没有提到要把龙尼带走?”
“她没有直说,可是这故事有这个含意,对不对?我当时吓坏了。我早该采取行动,把她打发走的。”
“你为什么会吓坏了呢?”
她抬头看看飘满灰尘的天空。
“我想,是因为她很害怕,而这种情绪感染了我。当然,我本来就够沮丧了。史丹把她像个小新娘似的带回家里来,这太不寻常了。我感觉到我的生活正在起变化,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的生活已经改变有一段日子了,对不对,从六月份开始?”
她的目光从天空中移下来,满是阴霸。
“我们是六月到旧金山去的。你为什么会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后一次撕书房的月历,就是在六月。”
一辆引擎嘈杂的汽车在门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皱巴巴的深色西装里,看似浑身不自在;他的长脸苍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顺着车道向我们走过来。
“史丹·卜贺在吗?”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说。
“请问,您就是卜贺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礼貌地说道,可是声音里隐约所得出挑衅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请问您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你心里一定有个数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谁会知道?”
听他的语气,这人是个麻烦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间:
“卜贺先生出城度周末去了。你是什么人?找他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阵无声的愤怒,把手挥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掴在他脸上留下四个火红的手指印。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他说。“我是来拿我的钱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话带到: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而且要带着钱走。”
“你说的钱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话带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愿意拿个一千块整数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着走。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里说的话并不相称。我猜他是牢里的常客。他有种长年吃牢饭的苍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显得浑身不自在。他一直紧靠着墙壁,好像需要什么东西支撑似的。
“我先生没那么多钱。”
“他老妈有。”
“你怎么知道他妈妈的事?”珍的声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妈有的是钱。他说他今天会从他妈那儿弄到钱,然后今晚交给我。”
我说话了:
“那你不是来得太早了点?”
“还好我来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买了什么东西?”
“我要是告诉你,东西就卖不出去了,对不对?”他朝我诡谲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个会要小聪明、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毕竟有限的家伙。“跟他说我今晚会再来一趟。如果到时候他还不付钱,我跟他没完!”
“晚上这儿恐怕一个人都没有,”我说。“干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给我,我们跟你联络。你看怎么样?”
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车旅馆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峡谷南边。你说找艾尔就行了。”
我把旅馆的地址记下来。
“没电话吗?”
“电话里你也交不了钱。”
他对我们阴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后头走到屋旁,看着他开了一辆老旧的黑色旅行车离开。那部车前头的挡泥板不见了,车牌脏得很,我看不清楚号码。
“你觉得他是说真的吗?”珍问我。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话要测谎器才查得出真假,不过他可能通不过测谎测验。”
“史丹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你应该比我了解史丹。”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了解他了。”
我们进到屋里,我问了珍能不能借用书房的电话。我想找到那台宾士车的主人。圣德瑞莎查号台把罗杰·安密特的电话给了我,我拨了号码过去。
一个女人不耐的声音传来:
“喂?”
“请问罗杰·安密特先生在吗?”
“他不在。”
“请问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么事。”她说。
“你是安密特太太吗?”
“是,”听起来她好像准备要挂我电话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轻小姐,一个有点奇怪的金发女孩——”
她打断我的话,声音听来兴致提高了许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圣德瑞莎帆船码头的一艘游艇上过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么?”
“她开的是一部绿色的宾士车,那部车显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车是‘我’的!告诉你,就连那个游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车给毁了?”
“没有。”
“我要把车弄回来。车子在哪里?”
“如果让我到你那儿去谈谈,我就告诉你。”
“你这是在敲诈吗?是不是罗杰叫你来的?”
她的声音听来已气得发抖,也听得出她受到伤害。
“我从来没见过你先生。”
“算你走运。你叫什么名宇?”
“亚契。”
“好,亚契先生,请问你哪里高就?”
“我是私家侦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谈那个金发女孩。我不晓得她的名字,你晓得吗?”
“不晓得。她惹麻烦了吗?”
“好像是。”
“她几岁?”
“十八、十九吧。”
“这样啊,”她的声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车是罗杰送给她的,还是她偷的?”
“这你得问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车开过去还给你?”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北岭,不过我正要去圣德瑞莎。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安密特太太她还在听吗?
“我还在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谈。不过,”她的声音高了些。“那部车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来。我愿意付你钱,用合理的价格。”
“钱的事等我见到你再谈。”
我把宾士车从车库里倒出来,把我的车开进车库。等我回到书房时,珍正在和她婆婆讲电话。
她把话筒放下,告诉我史丹那天早上带着龙尼和那女孩去过农场,那时候她婆婆不在家。
“园丁把山上木屋的钥匙给了他。”
“山上木屋?”
“农场后面的坡地上有个给客人住的木屋。那里就是起火的地点。”
5
我们人还没到达圣德瑞莎,就闻到了烟味。然后我看见烟雾飘过城市后面的山头,犹如一层面纱。
我的目光穿过烟雾,在那片烟雾底下瞥见了火景。火苗乱窜有如重机关枪的阵阵扫射,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声响;而在山肩上低飞的双引擎轰炸机,把这场战争的假象添增得更为完整。飞机消逝在烟雾里好长一段时间后又钻出来,后头拖着一条浅红色的防火剂云层。
前面的公路上,车辆很快愈聚愈多,把我们堵在那儿。我探身向前想打开收音机,后来决定还是作罢。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即使没听这些火灾的报道,心事也够沉重的了。
车阵的最前方,有个公路警察正站在通往公路的一条侧道上指挥交通。好几部车从山上开下来,其中很多辆车身上都漆有圣德瑞莎大学的标志。我留意到有几部卡车上堆满了家具和床垫,外加小孩和狗。
公路警察让我们通过后,我们转向通往山坡地的道路。我们穿梭在丛丛柠檬树林和一块块佃地之间,朝着珍所说的“卜贺太太的峡谷”慢慢往上爬。
一个男人在峡谷的入口处把我们的宾士车拦下。他戴着黄色硬盘帽,穿的夹克上写着:“森林服务处”。珍爬出车外,介绍自己是卜贺太太的媳妇。
“小姐,我希望你并没打算待在这里,我们很可能会疏散这个地区。”
“你有没有看到我先生跟儿子?”
她向他描述尤尼的模样——六岁大,蓝眼睛,黑头发,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
他摇摇头说:
“我倒是看到很多人带着孩子离开,这样做是对的。一旦火苗延烧到这些峡谷来,你跑都来不及。”“这次火灾会多严重?”我说。
“要看风向。如果没有什么风,我们在天黑以前就可以把火势完全控制住,我们在山上有很多设备。可是,一旦刮起了风——”
他举起一只手,对眼前的一切做出听天由命的告别姿态。
我们穿过燧石做的门柱驶进峡谷,门柱上面刻的名称是:“峡谷之家”。沿着峡谷边缘的榕树和大块鹅卵石之间,一路散布着昂贵的新造房子。男男女女都拿着水龙头对着他们的院子、房子和周围的小树丛喷水。他们的孩子不是在一旁观看,就是安静的坐在车里,准备要离开。山上冒出来的烟雾不但有如胁迫般地俯瞰着他们,连光线的颜色也被熏得变了样。
卜贺家的农场就坐落在这些房子和火场之间。我们朝着峡谷上头的农场开去,在卜贺太太放信箱的地点离开了县道。她的私人柏油小路蜿蜒穿过好几亩已经成熟的酪梨树林,这些宽阔的树叶顶部都已枯萎,仿佛已经被火神触碰过。变黑的果实从枝干上垂挂下来,像一颗颗手榴弹。
小路在一栋造型简单、漾着白色灰泥的农庄大宅前面豁然变宽,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道。纵深阳台的下方,红色的晚樱从红木的盆栽篮里垂吊下来。一个红色的玻璃蜂鸟给水器悬挂在这些篮子当中,一只看来也像是悬挂着的蜂鸟,一面从一条水柱里吸水喝,一面在空气中鼓翼。
一个女人打开纱门走出来,那只蜂乌浑然不觉,并没有移动。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显出她的细腰。她以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力快步走过前廊,足下的高跟马靴蹬蹬作响。
“亲爱的珍。”
“妈。”
她们两个像是某种竞赛开场之前的对手,短促地握了握手。卜贺太太简洁利落的黑发已经染上了几抹白,可是她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大概不超过五十岁。
只是她的眼神看来比较苍老。她摇摇头,目光一直没有从珍脸上移开。
“没有,他们还没有回来。而且他们有好一段时间没上这儿来了。那个金发女孩是谁?”
“我不知道。”
“史丹跟她搞外遇吗?”
“妈,我不晓得。”她转过身来看我。“这位是亚契先生。”
卜贺太太随意点了点头。
“珍在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