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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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行伍。
史诺太太住在一个老旧的灰泥小平房里,整条街都是这种老旧的灰泥小屋,路旁的兰花正盛开,衬得这条街几乎称得上是美丽。乔·凯西、我和卜贺太太走到门口,珍则待在宾士车上。
“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说。
史诺太太是个动作利落、满头霜白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花饰繁复的黑外套,像是特地为了这个场合而穿的。她无边眼镜后的黑色眼珠,因焦虑而显得凝重。
“卜贺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她的声音急急地接着下一句话,仿佛她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看到您可真高兴。请进,请进。”
“门开处就是狭小的客厅,我们走进去。卜贺太太把乔·凯西和我介绍给史诺太太,可是她害怕的眼神就是不肯朝我们望,根本当我们不存在,好像这样一来,她只要应付卜贺太太就成了。
“夫人,要不要我帮您倒些什么喝?来杯好茶怎么样?”
“不用,谢谢。佛兹呢?”
“我想他正在房里。可怜的孩子,他不太舒服。”
“他不是孩子了。”卜贺太太说。
他妈妈纠正她的话:
“在心智上,他还是个孩子。医生说他的心智不成熟。”
她迅速瞄了瞄乔·凯西和我,看我们懂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有种感觉,一场心理追逐战就要开场。
“你叫他出来,”卜贺太太说。
“可是他现在不适合见人,他难过得很。”
“他为什么难过?”
“火灾啊,他一向都很怕火的。”她带着搜索的意味对乔·凯西和我又瞧了一眼。“你们两位是警方派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是个侦探,凯西先生是森林服务处的人,在调查起火的原因。”
“这样啊——”她瘦小的身躯似乎变得更矮小,但同时又更紧张更沉重了。“我不知道佛兹惹了什么麻烦,可是我敢保证,他完全没有责任。”
“他惹了什么麻烦?”乔·凯西说。
“我相信你们一定知道,要不然你们不会到这儿来。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惹了麻烦?”
“我已经照顾他三十五年了。”
她的眼神变得内敛,仿佛在回顾三十五年来她儿子招惹的每件麻烦事。
卜贺太太站起来说: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如果你不把他叫出来,我们就进房间去跟他谈。我要知道我的孙子哪里去了?”
“您的孙子?”小女人一脸惊骇。“尤尼出了什么事吗?”
“他失踪了,而且史丹死了,有人用我的铲子把他给埋了。”
史诺太太用手掩住嘴巴。一个金色婚戒套在她的一只手指上,像道疤痕。
“把他给埋在花园里?”
“不是,埋在峡谷上面。”
“您认为是佛兹干的?”
“我不知道。”
我说:
“我们只是希望你儿子能帮我们的忙。”
“我懂了。”她的脸庞意外地明亮起来,有如电灯在停电之前的那一刹那。“这样吧,我去问他,他不怕我——我可以让他说出多一点事情来。”
卜贺太太摇摇头,向那扇通往屋后的门走去。史诺太太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拦在她面前,背对着那扇门急促地说:
“请您千万不要到他的房间去,我还没有打扫,而且佛兹他魂不守舍的,情况很糟。”
卜贺太太的声音像是喉咙里闪出来的:
“史丹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是。”
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倒,这已经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她的嘴角拉向一边,半笑半不笑,像是听到一个私密的笑话。史诺太太的动作和转变都像水银流动那么快,一转眼就窜到她身旁,挽着她的手臂在一张老旧的摇椅里坐下。
“我看您是头昏了,”她说。“这也难怪,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的话。我去帮您倒杯水来,还是您现在想喝杯茶?”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真心的关切,可是我认为她同时也是一个善耍拖延战术的高手。要是我们跟她玩下去,她会把我们拖上一个礼拜。
我推开门走进厨房,嘴里叫着她儿子的名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应答声从更远一个面向厨房的门里传来。我敲敲门,探头往里面看,这房间闻起来有股甜腻而酸腐的味道。
百叶窗是拉下的,我只看到从百叶窗缝里透进来的几线狭长阳光,这几道光线猛然穿过房间,像是魔术师为了显示助手已经消失而拿在手上准备探人箱子里的利剑。园丁似乎也希望自己消失似的,他蟋曲在铁床的角落里,双脚缩在身体下面。
“很抱歉来打扰你,佛兹。”
“没关系。”他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面对着他。
“是你把铲子跟锄头拿到峡谷上面的吗?”
“峡谷上面?”
“山上的木屋那里。佛兹,你有没有把这些东西带上去?”
他想了好久,终于答道:
“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带上去的?”
“不知道。”
他的眼睛从我的眼睛上移开。他很不会说谎。
乔·凯西出现在门边,动作像个影子般轻手轻脚。他那张大脸毫无表情地等在那儿。
“今天早上,”我对佛兹说。“有人用那把铲子跟锄头把史丹·卜贺埋了起来。如果你知道是谁把铲子跟锄头带上山的,你可能就知道是谁杀了史丹。”
他的头摇得像波浪鼓,脸都变模糊了。
“是他自己拿上去的,在他来拿钥匙的时候。他把东西放在敞篷车的后面。”
“你说的是真的吗,佛兹?”
“我在胸口划十字,如果不是真的,我会死。”
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胸上划了个十字。
“关于铲子跟锄头的事,你为什么早先没告诉我们?”
“是他叫我不要说的。”
“史丹·卜贺叫你不要说?”
“嗯。”他很用力地点点头。“他给了我一块钱,要我答应他不讲出去。”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啊!他怕他妈妈,她不喜欢别人乱碰她的园艺工具。”
“他有没有告诉你,要用这些工具做什么?”
“他说要用来挖一个掉在土里的箭头。”
“你相信他的话?”
“对。”
“然后他就开着他的车到山上去了?”
“对。”
“那个金发女孩和小男孩跟他一起去的?”
“嗯”
“那个女孩子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
“没有,那时候没有。”
“你说‘那时候没有’是什么意思?她后来再来跟你说过话吗?”
“没有,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
可是他的眼睛又移开了。他瞪着那些穿过百叶窗隙有如利剑的强光,好似那些光线其实是理性世界的探测器,要来掀他的底。
“佛兹,你后来是什么时候又看到那女孩的?”
好一阵子,他一个字也不吭,他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动着的东西,他的母亲出现在门口乔·凯西的身后。
“你没有权利到他房间来,”她对我说。“你在侵犯他的人权;无论他说了什么话,都不能当作对他不利的证据。更何况,我还可以拿出一大堆医学事实来证明他精神异常。”
“史诺太太,你这是在假设他做了什么坏事。”我说。
“你是说他没做坏事?”
“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做坏事。请你离开,让我跟他谈谈,他是个很重要的证人。”
9
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儿子,他还以同样的眼神。可是她终究撤退了,走进厨房。然后我听到有水流进锅里的声音,还有瓦斯炉打开的轰然声响。
“佛兹,后来那女孩又回来过吗?”
他点点头。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点,我那时候在吃午餐。”
“她说了什么?”
“她说尤尼很饿。我把花生酱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给她吃。”
“她有没有提到史丹?”
“没有,我也没问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说她很害怕吗?”
“她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那个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来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她离开峡谷下山去了。”
“走路?”
“对”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开我。
“你确定她不是开你的车离开的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坐着一动也不动,活像一个正仔细探视自己身体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说。她把我的车开走了,他们是开我的车走掉的。”
“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根本没有想到嘛,我那时候在施肥料……我心里还有很多事要想。”
“少来了,佛兹。那小孩失踪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没有杀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你。”
他抬起头,眼光落在乔·凯西身后。他妈妈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他仔细听她弄出来的声响,好像这些声音可以告诉他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不要管你妈妈,佛兹,这是你跟我之间的事。”
“那你把门关起来,我不想让她听到我说的话,也不想让他听到。”
乔·凯西退出门口,把门带上。我对佛兹说:
“是你让那女孩把车开走的吗?”
“对,她说卜贺先生要她来开车。”
“不只是这个原因,对不对,佛兹?”
羞惭染红了他的脸。
“你不要跟‘她’说。”他对着厨房摇摇颤动的手。
“什么事不要我跟她说?”我说。
“她让我摸她。”那分回忆,或许是那份遐想,让他全身颤栗。他带疤的嘴巴微笑起来,只剩下眼睛还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所以你就让她把你的车开走。”
“她说她会开回来还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语调接上一句:“她到现在还没有开来还我。”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他以一种专心倾听的模样坐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往峡谷下面开去的声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离开。”
“他不愿意离开吗?”
“他不愿意。”他猛烈地摇摇头,好像他就是那个小男孩。“可是她硬逼着他离开。”
“她怎么硬逼他离开的?”
“她说妖怪要来抓他了,她把他抱起来,放在座位上,就带着他开车走掉了。”
我拿出笔记本和笔。
“你开的是哪一种车?”
“五三年的雪佛兰小车,性能还是很好。”
“什么颜色?”
“有一部分是深蓝色,有一部分则是红色的底漆。我已经开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没漆完。”
“车牌号码呢?”
“你最好问我妈妈,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记录。可是你不要‘告诉’她。”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我走出房间,进人厨房。史诺太太在瓦斯炉旁边,正把热水往一个咖啡色的茶壶里倒。蒸气弄花了她的眼镜,她转身看我的时候一片空茫,好似一个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吓了一跳。
“那个女孩把你儿子的车开走了。”
她砰然一声,把茶壶放下。
“我就知道他干了什么坏勾当。”
“史话太太,这不是重点。请你把车牌号码告诉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发出通告。”
“他们会把佛兹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能不能请你把车牌号码给我?”
她在一个厨房抽屉里摸索,找到一本老旧的皮面记事簿,然后大声念出来:
“IKT四四七。”
我记下号码,然后回到客厅向乔·凯西报告。卜贺太太瘫在那个摇椅里,脸面很红,眼睛半闭。
“她喝酒了吗?”我问乔·凯西。
“我没看到她喝酒。”
卜贺太太叹口气,努力想站起身来,可是又倒回摇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压得吱嘎作响。
史诺太太穿过那扇门,从厨房里出来。她手上平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咖啡色的茶壶、牛奶和糖罐,还有一副仿如因为用久而变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盘放在摇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满水。我看到黑色的茶叶片从杯里冒升上来。
她强颜欢笑地对卜贺太太说:
“不管您生了什么病,一壶好茶对您绝对有益。好茶可以让您头脑清楚,心情开朗。我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茶——要加糖跟牛奶,我说的没错吧?”
卜贺太太的声音浓浊:
“谢谢,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动,把托盘上的茶杯、牛奶、糖罐一股脑儿都扫了出去。史诺太太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来,仿佛那是某种宗教圣器。然后她像箭一般冲进厨房拿来一条毛巾,把洒在经久磨损的地毯上的茶渍抹去。
乔·凯西已经扶住卜贺太太的肩膀,以免她从摇椅里跌出去。
“她的家庭医生是谁?”我问史诺太太。
“简若姆医生。你要不要我帮你找电话号码?”
“你自己就可以打电话给他。”
“那我要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脏病。你最好也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史诺太太先是站着不动,好像所有的反应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过了几秒钟后,才走进厨房。我听到她拨电话的声音。
我开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为那个失踪的男孩;他已经失踪太久了。我把佛兹那部旧车的车牌号码给了乔·凯西,建议他发出全面通缉。他拨了电话到警长办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驳残破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长美腿这时看来有点滑稽,有如一个悲伤的小丑被陷在一条破街上,头上是烟雾弥漫的苍穹。
“里面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园丁跟我说的话告诉她,也告诉她她婆婆病了。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病。”
“可是她现在病了,我们替她叫了救护车。”
我正说着,就听到救护车从远处奔驰而来,像是回忆中的一声尖嚎。
“那我怎么办?”珍说,好像救护车是冲着她来的。
“你陪卜贺太太到医院去。”
“你要去哪里?”
“我还不知道。”
“我宁愿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给她,又给了她一个万无一失的回答:
“我们保持联络。我有答录机,让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着名片许久,好像上头写的是外国字。
“你不会把我抛下不管吧,会不会?”
“不会,我不会的。”
“你要钱,是不是这样?”
“钱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着我。人总是有所企求的。
救护车转过街角。在路边停车之前,它动物般的鸣叫声换成了一阵低吼。
“请问这是史诺家吗?”司机大声问我。
我说是。他和一个伙伴把担架抬进屋子,出来的时候卜贺太太躺在上头。他们把她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