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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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安街上的规矩,店面上陈设的东西都是杂货,上不了台面,遇上有熟客进来,便邀到后面厅里喝茶,再拿出好东西供其鉴赏。
苏颜华负手缓步踱入一店,店堂不大,光线却好,三面靠墙安放着博古架,架上摆放器物若干,远远的也看不清楚年代成色,正对面架子中间悬一布帘,隐约可见帘后有一小门,直通后面小院。一个伙计坐在进门右手边柜台里面,只略略瞥见苏颜华面上神色,便知并非买家。也不搭理,仍旧低头解手上的九连环做耍。苏颜华转到一副博古架旁,见一枚铜镜倒扣着放在架子上。镜背用螺钿细细拼出一幅鱼跃龙门的图画,便拿在手上把玩。虽是古镜,翻过来一看,镜面却光亮灼目,匀净无瑕。正看时,镜中却映出背后一个人来。
因是午后,天色正好,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阳光自外面照进来,笼在那人身上,一团红红黄黄的暖光,明亮灿烂。那人侧着身子背靠在门框上,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匀称修长,头戴一顶皂色素缎软帽,帽中间嵌一块秋葵黄和田玉帽正,垂下皂条双带舒舒挂在背间,身上和自己一样都是玉色细绢皂色镶边的儒衫,圆领直身宽袖,只是腰间系着五色蝴蝶鸾绦,缀下香袋玉佩数样什物。因他手上正把玩一件琉璃麒麟兽,垂着双目,一束光线挂在他隐隐翘起的睫毛上,睫毛镶着金边,一下一下跳动,在颊上留下浓浓暗影。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那人忽的抬起眸子,一双眼睛深茶色,静似一潭春水,忽而又精光四射,神彩焕人。
只见那人在镜中挑起嘴角冲苏颜华微微一笑,目光中一丝狡黠之意忽闪而过,倒唬得苏颜华心里一紧,将铜镜往胸前一扣:“难道他认出我是女扮男装?”苏颜华稳住心神悄悄将自己身上打量一遍,自觉毫无破绽,又竖起铜镜往门边照过去,却见门上一片空洞的白光,哪里还有人在。
苏颜华不觉有一丝意外,笑了笑,将古镜重又在架上放好,忽听得身侧一个男声笑道:“恭喜公子。”没头没脑的,不禁疑惑,转头一看,正是门边那人。
虽不是第一次与陌生男子说话,又兼穿着男装,苏颜华面上还是泛起阵阵酡红,也不敢看他的脸,只低头轻轻的道:“不知何喜之有?”那人将古镜拿在手上,指着背上的鱼跃龙门图道:“这本是枚神镜,传说拿过它的举子应试俱可高中。”
苏颜华见那手指纤长疏朗,指甲盖上透出微红色的亮光,不由想起父亲的手来。记得刚到永定,家里并没雇下人,每天早上父亲便过来给自己梳头。先用篦梳将头发梳通,又一分为二细细辫出两股,在头上绾成小小的双髻……那双手,细致轻柔,象对待心爱的宝贝——女儿都是父亲的宝贝。如今宝贝早流落在外,尝尽世间雨雪冰霜,父亲大人却孤零零躺在庵堂里。他头上寂静白发,丝丝缕缕,锥心刺目。棺木上钉的时候,苏颜华几乎要晕厥过去,天人永隔,天人永隔,万箭穿心,无尽悲凉。
面前一切忽然扭曲了模样,泪光泫然之中那人手上多了一方素绢帕子,缓缓递过来。苏颜华自知失态,伸手接过帕子,低头拭了泪,又还与那人方笑道:“一时感怀身世,见笑见笑。”那人但觉绢帕上微微淡香,丝丝入脾,反手便揣入怀中,微叹了口气道:“世上人皆有各自的难处。”稍顿了顿又道,“若不介意的话,不如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或可分担一二。”
苏颜华怔了一怔,记起自己此时应是一名男子,名叫景双阁,便将幼时父母双亡,如今上京赶考,客栈嘈杂自己正寻下处等事说与那人听了。那人听了苏颜华的话,面上神色仿佛若有所思,低头沉吟片刻便道:“我知道一个极清净的去处,双阁可随我去看看再做决定。”
苏颜华见那人气宇磊落目光柔软,不知为何难以拒绝,便行礼道:“敢问公子贵姓大名,今后也好致谢。”那人闻言愣了片刻,还礼笑道:“在下免贵姓宁,单名一个寰字,年纪上虚长你两岁有余。”顿了顿又道:“咱们虽然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谢不谢的多外道,好像我图你什么似的。再说那地方还不定合不合你的意呢,哪里就谢起来呢?”说得苏颜华也只得笑起来。
出了门,香微与同兴早在外面等候多时,三人便跟着宁寰一路穿街入巷而去。
说来也怪,六安街上何等热闹繁华,可进了街中一条巷子,街上喧杂人声却已寂不可闻。只见两边均是青砖垒起的入云高墙,中间两三人宽的巷子,分割出一线青天。一行人左倒右转又行了片刻,便听宁寰说了声:“到了。”
苏颜华抬头一看,面前乃是一处章平寻常人家的宅院。两个石墩子左右倚门而立,当中三步台阶上紧闭两扇黑漆木门,门上有一匾额,不是张宅李府,却写着“不亦乐”三个字。苏颜华想起论语上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心中不由得暗暗喜欢。宁寰道:“这客栈原是我朋友的产业,京里知道的人极少,故而环境清宁。”说着上前扣了扣门上的铜环,早有小厮过来开了门,见是宁寰几人,便恭恭敬敬请进去。
进门顿觉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两丈上下的小院,一幅砖雕影壁正对大门而立,七彩琉璃方砖中间用红漆油出一个半人高的“福”字,夕阳黄暖色的光只斜斜一线挂在上面,却反射出满眼金碧辉煌。往左一拐方进了前院,左手一排倒座南房和东西两间鹿顶是住客登记之处并账房、伙计们的住处,右手一扇垂花门,中柱穿枋下悬着两个檐柱,细细镂刻着莲瓣莲叶,象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蕾。外面的两扇棋盘门大大开着,看得见里面四扇油绿木屏门上金漆斗方“长庆吉祥”四个字。苏颜华以景双阁的名字在门房登了记,又见宁寰向掌柜交待了几句话,便有小厮在前面开了屏门,引着宁、苏几人往内院而来。
内院更是十分宽敞,总有数十丈以上。北面五间正房和东西各三间厢房俱都是卧砖到顶,起脊瓦房,正房与厢房之间又有耳房相连。雕梁画栋两条抄手游廊自垂花门起顺着墙向北转了个弯,连通东西厢房之前的廊子,再与正房前的檐廊汇合,将院子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回”字。院中广植着花草树木,遮日蔽天。
几人顺着垂花门前的十字甬道一路而行。时正上灯,但见一轮明月初上林梢,清辉阵阵洒落下来,照着地上西府海棠一朵一朵,开得满院都是。那十字甬路乃是卵石铺就,颗颗卵石因为常有人走动,早磨得圆润光滑闪闪发亮。苏颜华想起旧时章平家里也有一条卵石小径,进了春,换了软底小鞋,踩在上面脚底一阵酥酥麻麻,不由得面上浮起浅淡笑容,抬头却见宁寰正瞧着自己无声微笑。四目一碰,有如电击,苏颜华猝不及防,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乱响,脸上阵阵发烧,虽然知道夜色底下他未必能看出来,却也兀自垂下头去。宁寰只浑然未觉一般,低首附在苏颜华耳边轻轻的问道:“想必,双阁老弟在家乡定是扮过观音的吧?”
他距离她极尽,口中气息若有若无喷在耳际,苏颜华心里强自镇定,说出话来声音却已细若游丝:“宁兄何以有此一问?”宁寰笑道:“不然你耳朵上怎么会有耳洞?”苏颜华没想到宁寰为人如此精细,心里暗道不好,正踌躇间,忽然灵机一动道:“哪里,只因我幼时体弱多病,祖母也不知听了哪家的话,说是扮作女孩家好养活,便将我如女孩一样装扮,也就穿了耳洞。”只见宁寰闻言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着苏颜华,炯炯双目中微含着些戏谑之意,却轻轻颔首:“原来如此。”
说话间到了后院,又拐进东边的月亮门,门后仍立一面影壁,虽没有先前那块大,青灰白的雕花方砖组成精致的岁寒三友图,倒让人觉得朴素雅致。绕过影壁,方是一个独立小院,院中树木葳蕤虫鸣啾啾确实极为清净。
院子北面一溜三间正房,灯火通明,苏颜华随宁寰走进去,只见当中一间是正屋,迎门墙上悬一幅至圣先师孔夫子画像,下边一张紫檀大案,案上祭着天地君亲师牌位,案前一张梨木八仙桌,桌两边各置一把扶手椅,乃是正座。屋两头用雕花落地罩并云纱隔扇隔成两个套间,东面一间做书房使用,一条楠木书案上,文房四宝宛然有序,翰墨犹香,西边暖阁内有稍间,里边安设一张骨雕花黄杨木架子床,旁边又有一张下人睡的小铺,自然就是寝室了。
苏颜华心里十分满意,便又向宁寰道了谢,转头嘱咐香微与同兴去原来的客栈打点行装,自己却陪在正屋里和宁寰闲话。少时宁寰见伙计们帮着将箱笼什物搬进来,知道几人要收拾安歇,便起身告辞而去。
又略坐了坐,方有伙计将晚饭送入房中。章平人家原喜面食,苏颜华见那伙计从食盒子里拿出些碗盘,俱都粉绿晶莹,做成荷叶形状,里面盛着鸡油笋丁、水晶莲子火腿羹等几样江南小菜并白米饭,料定是宁寰吩咐厨下做出来的。想到自己只是粗粗提了家乡之事,他便这样着意安排,不禁心中一动。饭毕刚端起茶来,却见茶盏里根根绿芽白毫微露,汤色嫩绿清澈,香气四溢,便知道是明前的新茶。
只见香微收起茶盘笑道:“合该姑娘命里有贵人相助。”一语未罢便知道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又道:“才刚我到茶房里叫茶,那些个伙计见着是我,可着劲儿巴结,这宁公子只怕来头不小。”苏颜华想起客栈里掌柜伙计们见了宁寰,俱都神色庄重尊敬,并非对主家友人可比,又想起方才进垂花门,并不是从屏门左右的踏跺绕行,而是开了屏门直入,若非贵客何至于此?那宁寰年纪轻轻挺身而行,面上并无半点愧色,心里不禁疑惑,料想此人身份定不一般。香微见小姐并不答话只是独坐沉思,便又自言自语的道:“长得倒真是一表人才,只是我瞧着没有那位赵公子稳重老成。他说他是章平人士,也不知道是章平哪里。”
十二章 雨中闻双音
第二天早上起来,苏颜华便赶着梳洗完毕到礼部报名登录。时已三月二十四,五月九日便要开考,举子们蜂拥而至,将礼部衙门大堂堵得水泄不通。天气渐热又兼人多气闷,苏颜华几人出了大门已是满头大汗。胡同外面停得到处都是举子们乘过来的马车凉骄,同兴一时找不见不亦乐客栈的轿子,正焦头烂额,远远瞧见一个人骑一匹高头大马往这边行过来,却正是赵珩丰。
因时已正午,赵珩丰便带着几人找了酒家要下个清雅小间用了午饭。
见苏颜华一副儒生装束,赵珩丰初时便觉古怪,一听她女扮男装要应会试之考,初见兴奋之情不觉瞬间消失无踪,情急之下站起来声色俱厉道了一声:“胡闹!”因见苏颜华面上神色诧异,自知言语之间过于严厉,只得又低声道:“苏小姐,科举一事关系重大,朝廷开科取士选官拔吏,历来将其看做国之重典,岂是容人胡来的?如今你女扮男装前去应试,一旦事情败露,就是欺君之罪,杀头都还是轻的,只怕要株连九族。”
苏颜华知道赵珩丰话虽直白却是拳拳好意,奈何自己心中执念方起却已是志不可改,便也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揖了一礼,沉静的道:“大人所虑之事,小女子全都知道。只是家父在世时,常以我是女儿身不能应试报国为憾,如今父亲已赴九泉之下,小女子无牵无挂,应考只为了却父亲夙愿,苏颜华但死而无憾。”
赵珩丰见她面色一片淡定沉着,眸子里却有一种极坚定的光芒,莹莹透透,坚不可摧。他一向未曾在女人身上用过功夫,对她又已真情萌动,行动言语之间便更是拘束失常,如今见她决意以身赴险,心里如焚着火一般着实为她担忧,可思前想后欲要再劝,心中千言万语倒不知该拣哪一句出口。
四月的章平已是孟春,天气变幻不定,才刚还是一片晴好白光灼目,如今却已天色晦暗阴云层叠。屋外疾风乱起,吹得路上沙子树叶打着旋往天上蹿,行人捂着口鼻四处走避,街面上一时空无一人。半空中一道闪电劈下来,天忽的亮一下又暗下去,雷声接踵而至,“哐”的一下,如响在耳边,震得人心里咚咚乱跳,好没着落。
赵珩丰复又在桌前坐下,心里有一种沉钝的痛苦缓慢升上来,堵在喉咙之间,仿佛极为珍爱之物失而复得,转瞬间却又眼瞧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边苏颜华侧着身子坐在黑暗里,赵珩丰只看得见她剪剪的侧影。闪电的光忽明忽暗,一下一下投进屋里来,映在她的脸上,那面孔也随着忽明忽暗的闪动,仿佛两个世界一样——两个世界——天上人间两个世界,生与死两个世界,他与她,却原来,他们也是在两个世界。
屋里两人半晌无言一片沉寂,屋外的雨却噼里啪啦似密箭一样飞射下来。
雨声沉沉,天极低,低得仿佛快要坠落,暗云层层压得人胸中憋闷透不过气来。雨也下得极大,一根一根密密匝匝,在天地之间织成一道帘幕。雨落在屋顶上,顺着瓦缝滚下来,打着檐前花草树木,飒飒之声不绝。屋里并未上灯,桌椅家具和周围暗影融在一起,昏黑的一团,只窗前透出些些微光,映出窗下坐着一个人。
赵珩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在窗前交椅上直坐到现在。屋外雨声一阵紧过一阵,寒湿之气自窗口灌进来,扑在面上,他只未觉般一动不动。眼中失了神采,空洞茫然,脑子里却浑浑噩噩兀自紊乱繁杂——她原就是不可得的人,慢说已有婚约,当日听说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知道父亲母亲虑着门第身份绝不会答应。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强挣着抛下她,不去想起,要自己忘记,可越是这样越不能忘,那面容目光,娉婷身影止不住的往心里钻,钻到心中更深处,磨也磨不去。
这会子忽然遇见,自己想着,难道是命中注定?心中最黑暗处闪出奇异的亮光,将天地之间乍然照亮,可谁能料得到,如今的她,早不是上元佳节灯影焰光下遇见的那个她。她要去应试!才刚的亮光便如闪电一样,瞬间就暗下去——女扮男装,单这一样已是死罪!他的心悚然一动,象被人紧紧握着一样,全身血液都凝住了,只觉得冷——不!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去死!他得不到她,可他也断不能看着她去死!他紧紧闭上眼睛,牙齿上下死命咬住,咬得牙根阵阵发酸,半晌才缓缓仰起头,一线气息从鼻腔里呼出来——他不能看着她去送死,可是,他能拿她怎么样?她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她这是欺君大罪,稍有行差踏错便命在旦夕,可是他却帮不了她,他徒有一腔心血,他帮不了她。
雨声细密,苏颜华回到“不亦乐”,大门上早有小厮撑着油伞迎出来,虽然一路小心护着,仍将她右肩衣衫浸得透湿。
一时走至内院,宁寰穿着宝蓝色倭缎团福束腰袍衫,腰里系着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负手立在正房与东厢房相接的窝角廊下面赏雨。
外面雨正绵绵,檐上的雨滴滚落下来,连缀成数道白光闪闪的水线。檐下本种着几丛芭蕉,雨点打在蕉叶上面,碎成无数珍珠,蕉叶被雨水一洗,发出绿润涔涔的光,晶莹剔透,仿若翡翠一样。他这日头上并没有戴着软帽,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