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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诨,小丑小旦临时在台上抓哏逗哏也是常有的事。小喜旺说这些词儿时,他也忽然想起台下可能有夏小满坐着,当时心中就一动,今天果然又听见他的批评了。他无言以对。夏老太太生了气,瞪着夏小满说:“人家花钱请你去听戏,为的是寻个喜欢,有你这么较真儿的?牛脾气,跟你爹一样!长林别理他,喝茶!”
但夏小满忽然长叹一声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这当然不怪你。我跟娘看过你的《活捉三郎》,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这出戏有什么意义,既然‘冤有头来债有主’,可为什么不跟杀她的那个宋大爷算账,而是‘你既短下风流债,因此捉你赴阳台’呢?可是,我佩服你在台上走的鬼步儿。我娘说,真像一阵风空中飘着个纸人儿!也许,你们的这种艺术,”他沉思着,“我现在得承认也是艺术吧。我记得一个诗人说过,艺术就是戴着脚镣跳舞。鲁迅也说,他写文章是戴着镣铐跳舞!”他望着李长林迷惘的神色,又叹口气,“自从你师父给你脚上绑了两根木头,你就不能不带着脚镣跳舞。只好活受罪!受活罪!”
虽然倔小子这些话叫人听了不受用,却给李长林精神上一个很大的刺激。他佩服夏小满有见识,人家是高中生啊,记性好,悟性高!可自己呢,好容易能自个儿挣饭吃了。然而还是“下九流”。就连这个救过自己性命,并且称得起是总角之交的朋友吧,跟自己说话也总是带着刺儿。虽然他明白夏小满是为了他好,把他当个人,替他抱不平。
十二
自从李长林搭上了大戏班子,很长了些见识。与名丑田喜旺每次同台演出前,必须与各个角一起排练两三回,田喜旺把这叫做“过一过戏”。在过戏时,经过这位极富于舞台经验的老伶工指点几句,就能使李长林领会每个动作在戏中的意义,同时进一步懂得整个这出戏的戏情戏理,为什么这出戏中人物的性格跟另外一出戏中另一个人物的性格必须区别开来,叫做不能“千人一面”。“这可是我跟你一个人说的,”有一次田喜旺告诉李长林,“咱们得跟上时代潮流,这年头儿,光靠在台上卖弄本事可就不够啦。你师父的功夫那没的可说,可现在不是民国初年啦。有机会碰上筱翠花露《挑帘裁衣》时,我带你去观摩观摩,你就知道跟你师父教你的这出戏,戏路子已经不同了。”李长林是个肯暗中用心思的人,立刻明白这是老头儿对自己的师父的批评。后来,跟着田喜旺在鲜鱼口华乐戏院看了当时在四大名旦之外独树一帜的筱翠花与韩毓堃、马富禄合演的《挑帘裁衣》,果然发现跟师父当初教的有所不同。潘金莲的道白,并不按师父老本子上用的韵白,而完全改成了京白。台词也改成流行的大白话,例如“戏叔”一折中师父教他用韵白说的那句:“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个唱戏的,敢端的有这话吗?”到了筱翠花那里,改成了“听说兄弟你在街上包着个娘儿们,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儿?”在这出戏里潘金莲原来一口一句的“叔叔”,现在都改成“兄弟”叫得不离嘴,村俗的口吻、响亮的京腔,听起来简直
就逼真活画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市井妇人来。舞台上的这一形象,让李长林想起童年生活过的大杂院里的街坊:瘸三儿,白鞋,大麻壳。这使李长林感到惊讶,也让他开了窍:戏,也有不同的演法。可是,为什么师父就只让自己非跟着他那老路子走不行呢?
现在,李长林是跟鸣盛春社的一些光棍汉住在一起。从夏小满那儿回来,已临近黄昏,一路上垂头丧气。刚进南城一个小胡同口,暗中跳出小喜旺一把揪住了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走,走,走!我爷爷叫我接你到庆乐去看筱老板的《阴阳河》,恐怕已经开场了,我爸爸早去了。快,快,快!”
听说看筱翠花的戏,李长林这才精神一振。
这个晚上,对于李长林今后的舞台生涯,似乎是有决定性意义的。他居然从此忘了在夏小满那儿所受的刺激。
李长林听师父提起过这出戏,但没有教过他,说《阴阳河》早就失传了。这是出鬼戏。李长林从小在乡下时,胆子就小,可专门爱听大人讲闹鬼的故事。半夜里一面听奶奶讲,一面听外面北风呼呼怒吼,窗户上破纸条儿嗤嗤作响。越听越怕越要听,往往深深缩进烂棉胎被窝里,手心里攥出一把汗。虽然恐怖达到极端,却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兴奋的快感。他后来扮演《活捉三郎》那么出色,跟他自个儿小时候的体验不是没有关系的。这次跟着小喜旺匆匆赶到前门大栅栏,从庆乐戏院后台进去,只见田喜旺正在台上暗处坐着看戏,《阴阳河》早已开场了。
《阴阳河》的故事是演李贵莲不知为什么得罪了天庭,被捉去做鬼,罚她在阴阳河边挑水;她的丈夫到阴间找她,居然经人帮助,一同返回了阳间。李长林站在田喜旺身后,只见戏已经进入第一个高潮:五个恶鬼前来捉拿李贵莲,筱翠花扮演的李贵莲正给吓坏了,那满脸上极度恐惧的表情,立刻吸引住李长林。他看见台上的李贵莲正通过甩吊发,摔“抢背”,扔“吊毛”等一系列动作,表达这种极度恐惧的心情。在五鬼空中抛叉时,她满台翻滚,恐怖的气氛真是扣人心弦。田喜旺回过头来望了望李长林呆瞪瞪的俩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演到她与丈夫张茂生在河边相遇了。李洪春扮演的张茂生,由大同追到四川的阴阳河畔,遇见李贵莲正在挑水,立刻在后边赶她。李长林注意到李贵莲挑的水桶是特制的八棱形,里边点着蜡,下边垂着花穗子。筱翠花踩着跷走“花梆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李长林的心也怦怦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看见筱翠花身不摇,脚不乱,居然桶里的烛光不晃,下边的绦穗不动。从静悄悄满场观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使他吓了一跳。他感到一股电气强烈地冲击过来,全心都沉浸到戏里去了。仿佛自个儿也在踩着跷走“花梆子”,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似乎变成了台上的筱翠花,变成了筱翠花扮演的那个李贵莲,自己全身心都进入了角色。什么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折磨,全忘掉了,消失了。这时扮演张茂生的李洪春,配合得那么默契,在追逐中始终保持步法和距离的一致,终于起“高毛”从她的挑子上翻过去。又是满场喝彩声。只听见椅子上的田喜旺轻轻舒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才叫戏哪,这才是真正的绝活儿!”李长林这才发现自己始终踮起着脚尖儿,纹丝不动地站了几十分钟。
戏演完,田喜旺来到后台,向筱翠花致贺,说:“这戏现在可只有你拿得起了。”李长林跟在后面,只见这个比他差不多大一半的老伶工,浑身行头都湿透了,但气不喘,神色端庄,见了田喜旺赶快请安,恭恭谨谨如晚辈执弟子礼,一点名角儿的架子也没有。他还发现这位有名的京剧花旦艺术表演家,在后台同在前台简直判若两人,卸妆时动作稳重,有人把描金红釉的宜兴紫砂小茶壶端来,他还连忙站起来两手去接。接着他发现这个在台上那么谑浪笑骂、妖娆泼辣的花旦,在台下却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老是垂着眼皮,偶尔看人时,目光又是那么恳挚深沉。
在回去的路上,李长林忽然停下步来,对田喜旺说:“师叔,我求您一件事。”
“说吧。”老头儿回过头来。
“不知筱老板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我要拜他为师。”
“啊?”老头儿也站住了,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李长林。忽然他哈哈大笑:“怎么?你也要来一篇儿‘谢本师’?你没有想,你师父会高兴吗?”
“我已经出了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是想多学点儿本事。”
“有志气。可人家未必答应。他这个人是老古板,最讲究规矩。他会说:这不是乱了套啦?你想,他师父跟你师父是师兄弟,他跟你一个辈分,虽说他比你岁数大。况且,”老头儿咳嗽两声,“你现在还有义务养活你师父呢。”
“我知道,别说八年,我会养活他老人家一辈子。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一定披麻戴孝发送,他老公母俩跟前没个子女,我不就是他们的亲儿子?我决不做忘恩负义的人……”
听见李长林说话时带着哽咽之声,老头儿感动了。
“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你虽然功夫练出来了,趁年轻还想精益求精,不愿墨守成规,将来必大有出息。我常带你出来看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走着说话。我教你个法儿,用不着正式拜什么师,多看他的戏,偷偷儿学嘛。多少名角儿的绝活,不是偷偷儿跟人家学,自己再咂摸出来的?我今儿个不是带你去认识了他?以后抽空儿多虚心去请教,他这个人从不拿大,指拨你两三句,就够你回去认真揣摩的。”
走了一会儿,李长林忽然又停步,轻声说:“师叔,还有件事儿您得费神拉我一把。我师父今天见了我,说要给我找个‘管事的’。”
老头儿半天没应声,继续走着。“噢,我明白你师父的意思了。你师父无非是想让你多挣点儿钱。他也不想想,你现在在鸣盛春的‘大下处’住着,跟还没有成家立户的一起吃着‘官中饭’,有条件自个儿组班子,挑大梁吗?”走了几步,老头儿接着说:“别为难,鸣盛春社不会霸揽着你,虽说你是我特别邀来的。我想法子让你多搭几个班子吧。我认定你是个人才。唉,这年月,‘搭班如投胎’,北平这几个大戏班子,也不都是容易维持得住的,市面萧条,人家各有各的难处。放心吧,我会拉扯你,咱们慢慢想法子吧。”
十三
不久,田喜旺就介绍他同时搭上了好几个大戏班子。每天晚场都要去赶场,累得李长林时常喘不过气来。然而李长林一心扑在戏上,早晨天没亮就喊嗓子、练功,白天人家歇晌,他还在院里场子上练跪步、甩发、跑圆场,“乌龙绞柱”,遍体大汗淋漓。他越演越放开了胆子,在戏路子上私淑筱翠花。比如在《挑帘裁衣》这出戏里,他把师父过去教的韵白,也全改成了京白,他现在懂得了“千斤念白四两唱”的道理,在发声吐字上,他暗暗记住那个京剧花旦表演艺术家如何呼吸、换气、停顿,辨别京白、韵白的声调和节奏这些技巧。他变声后本来嗓子挺好,而仍然带着一口筱翠花倒仓后练出的酥脆爽辣的道白。这是背着师父偷偷儿学来的。但他居然声名大噪,红遍了平津两大都市。他不仅拥有了当年师父的那批观众——前门大街、东单牌楼、西单牌楼、王府井一带大商号的阔老板,大栅栏开绸缎庄“八大祥”的掌柜的,一些下野军阀的姨太太,没落了的贝勒子府的老格格们,而且还吸引了一批专门喜欢捧童伶的大学生、中学生们,甚至一些大学教授也闻名而来看他的演出了。李长林自己也很得意,他觉得自己摸索出了一点儿意思,决心瞒着师父,自个儿往前闯。
他师父才不管这一套呢。只要他每月按期送来鸣盛春社的包银、在各大戏班子挣的戏份来——李长林还是把自个儿的收入悉数上缴,还忘不了师娘嘱咐过的话,带一斤大栅栏门框胡同的五香花生米,两盒西单兰英斋的玫瑰饼、藤萝饼和萨其马,一斤天福号的酱肘子。师父现在有足够的鸦片吸,有精致的小菜下饭,有各式蜜饯可以随时扔下烟枪后过嘴,已经心满意足。他老了,凡时下社会新闻、戏界现状,都不感兴趣而不屑一问,只是时时要追忆昔日当年自己誉满九城的盛况。他倒也不再谋划替李长林找“管事的”的事情,而且同意田喜旺推荐了个可靠的人给李长林跟包。见了面,不过讲些梨园掌故、戏界轶闻,教李长林学得乖觉点儿,别那么“傻小子一个,让自个儿吃亏上当”,对李长林不断进行善意的警告,此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闭目养神。倒是师娘一盆火似的迎接他。他还没进屋,就赶出来拦住他,让他先把钱掏出来,低声嘱咐他别告诉师父实数儿,说:“我得攒下点钱来,留意准备也给你置办几件新鲜头面、行头什么的,有了自己的戏箱,才配得上名角儿身份。而且,你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这事还得师娘我替你操心。我可不是要给自己存私房。别都交给那老东西。”师娘现在浑身衣着上下一新,又开始描眉画鬓,在下嘴唇上抹上一指头胭脂点儿。如果李长林没有按日子来,她会坐着洋车奔南城,亲自到鸣盛春社“大下处”找他去,而且如果赶巧了没见着李长林,她会在那里把有关李长林生活上的琐事,跟那儿的人打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小喜旺告诉李长林:“嗨!你师娘,那个搽胭脂抹粉的老虔婆,正忙活着要给你说媳妇呢。我说,你这头小毛驴,这辈子算跑不了啦。”
李长林臊得满脸通红。立刻想起“大酒糟鼻子”家那位比他大好多的老姑娘、师娘的侄女儿。他暗下决心,决不答应这门亲事!
十四
国难临头!“九一八”事变后,蒋委员长下令“不抵抗”,乞请国联调解。东北大部沦陷了。那年冬天,夏小满背着父母,悄悄加入平津沪各地学生的请愿团,到南京参加示威游行,反对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遭到血腥镇压。听说儿子被关进大牢,正在替人家盖房子的老木匠夏老汉,在“上梁正遇紫微星”的鞭炮声中,从大梁上失足掉下来,摔瘸了一条腿,卧病不起。夏小满倒是平平安安从南京回来了,受到了学校当局的警告。李长林偶尔去找他,发现这位高中生火气极大,不爱答理人。
由于大批有钱的东北人涌进关内,一向冷清的北平市面忽然一度形成畸形的繁荣。各戏园锣鼓喧天,场场满座。小水仙更走红了。师父几乎天天派师娘来拿戏份,李长林不得不每天日场夜场都登上戏台,有时还得“一赶三”,连装也来不及换,坐上包车满城各戏院去赶场。
他发现跟他同台演出的赵宗培一年来在台上特别卖劲,也简直红得发紫。有一阵子,一向在后台最爱拿架子的赵宗培,对他十分亲热,说:“长林,咱们是红花配绿叶,相得益彰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别忘了当年在小桃园赵四甘心给你挎刀傍角,把你捧出了名!咱们得一辈子合作下去。”他还时不时替李长林掏钱,打发走坐等在后台的师娘。“别过意不去,”他告诉李长林,“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我赵四不敢说自个儿一向急公好义,这点儿义气可不能不讲!钱是身外之物……”
李长林摸不透赵宗培的心思,他留了个心眼。果然麻烦的事儿来了,而且就出在这位赵四爷身上。李长林又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
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在长春成立。六月,爱新觉罗·溥仪在长春就任伪执政。接着,准备在长春举行登基大典。从关外秘密派人来邀请名须生赵宗培组班子到长春唱一个月,包银格外从优,日本关东军还会特别加赏。这事当然不便公开。这天在吉祥戏院演完晚场《翠屏山》后,卸妆时赵宗培邀李长林到东四“灶温”吃烂肉面。于是赵宗培悄悄说出来了,他非叫李长林答应一块儿去同台演出不可。“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长林,可别怪赵四不讲义气。谁敢拆我的台,我有本事叫他以后别想在北平立住脚!”李长林用要跟师父商量来支吾。他们本来已由鸣盛春社跟天津签好合同到天津大舞台演出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