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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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锦矗举起酒壶,朝年轻人晃晃,又回过身去自斟自饮。其他三个人吃饱了,也就困了,钻进帐篷就打响了呼噜。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皓月当空,抛洒金晖,教授仰头对明月,感慨万千,一首古诗就冲口而出: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常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教授,您不累不困啊?快休息吧!”年轻人已经睡醒一觉,在帐篷里喊。
胡锦矗站起来,却没有去睡,在月光下伫立着,像一座汉白玉的雕塑。
他何曾吃不出又苦又涩?可比起他心里的苦涩,又算得了什么?他又何曾不觉得又累又困?可背负着沉重的心事,又怎能睡得着?
1974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在学校的教师们很多都成了“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被批斗,被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知识无用,斯文扫地,师道尊严化为粪土。在家里,当医生的教授夫人,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牢狱,蒙受着不白之冤,熬受着身心之苦。
古人云:大丈夫当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条?
齐家?家塌了一半,他却无能为力。治国?国动乱不已,他却自身难保。平天下?更谈何容易,一介儒生,臭老九,没关进“牛棚”,已是侥幸。
四年大学本科,两年硕士,一直学动物,十七年的大学教学,一直教动物。空有一腔热血,满腹学问,又奈何?只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月朗星稀,远山像凝固的海浪,顶起天,拔起地。远处传来几声豹吼,这些昼伏夜出的生灵,此时正是它们觅食的好时候。
帐篷里传来均匀的鼾声,还有梦呓声。他们还年轻,也许能熬到头。其实,自己也不老啊;45岁,正是年富力强,怎么心态就老了呢?
胡锦矗活动一下手脚,捡来几根枯枝,拢起一堆篝火。对着熊熊燃烧的火苗,他的身子温暖了,心也开始舒展。比起那些还在学校里被“革命”的教师们,他不是幸运得多?
20世纪60年代,他有机会参加四川省志的调查编撰,负责动物方面,四川省的高山大川,平原盆地,几乎走遍了。随后,又要搞中国东部的自然地理区划,动物方面又交给他负责。他又在省里的林业厅留下了大名。
所以,这一次搞大熊猫调查,才会想到他。尽管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可需要学问的时候,也可以利用。尽管他的夫人还在狱中,可需要专家的时候,也可以忽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就是无为时的有为。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大熊猫,一个崭新的课题,一个神秘的物种,就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研究,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想着想着,他就拔起一丛泥炭藓,挤出水流,用嘴去吮。不错,又苦又涩。但是,就是这又苦又涩的水滴,滋养了自己的生命,也解救了路人的饥渴。
篝火燃得更旺,火苗蹿得更高。胡锦矗在篝火旁和衣而卧,半睡半醒,进入了梦乡……
从1974年到1977年,史无前例的大熊猫调查进行了3年。3年后,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联合的大熊猫调查,汇总结果,浮出水面:
大熊猫物种只剩下2000只,属于濒危物种。如果继续捕猎赠送,如果不及时进行保护,大熊猫——中国的国宝,世界的珍稀,将会灭绝!
警钟长鸣,在中国政府的耳畔,在世界人民的心中。当务之急,是保护!保护!!保护!!!
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神秘的物种,该怎样保护?专家的意见举足轻重。年近50的胡锦矗又一次临危受命,放下了熟悉的研究课题,接受了新的任务,重新走进高山大川,再次与大熊猫朝夕相处。没想到这一处就处了一辈子。
胡氏方法
30年后,我在四川南充市的西华师范大学,见到了70岁高龄的胡锦矗教授。身材高大,微微发胖,腰杆挺直,行动稳重。尤其是温和敦厚,特别有长者风范。
我在北京和他通电子邮件,他说:“欢迎你!”我在成都和他通电话,他说:“你把该去的地方先去了,最后来南充。你把所有的问题都记下,我来告诉你。”
我终于到了南充。他关掉了手机,离开了学校,安排了生病卧床的老伴,给了我一整天的时间。为了抓紧时间,我的采访无处不在,宾馆的房间,街心的花园,订票的大厅,餐厅的饭桌,甚至喧嚣的大街。
老先生始终呵呵地笑着,耐心地讲着,就像对待自己的学生。我们的谈话进行得轻松愉快而有收获。
“这么说,1974年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大熊猫调查了?怎么会选上您呢?”我在宾馆里为老先生沏上茶。
老先生呷了口茶说:“我在西南师范学院读本科学的是生物,在北师大读研究生读的是动物专业。1957年毕业,分配到这里,到现在,一直教的是动物。20世纪60年代,我在西南师范学院读本科的老师点名我去搞四川省志,负责动物方面。那个时候四川省我到处都去了。接着,四川省搞东部自然地理区划,动物方面的工作又交给我。我在成都住了一年,省里的林业厅都了解我了。”
“也就是说,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熊猫专家?”
“当然不是。那时候,我研究的对象是鸟类和鱼类。”
“那么,您是第一个研究大熊猫的专家吗?”
“那也不是。自1869年戴维神甫在四川宝兴获得标本,定为新种发表以来,西方就陆续有猎捕考察、科学报告和一般读物发表,比如1938年的《女人与熊猫》,1929年的《追踪大熊猫》,1966年的《人与熊猫》。在我们国家用现代科学对大熊猫进行自然历史的研究,是从著名的考古学家裴文中开始的。1934年他在研究北京周口店的食肉动物化石时,发现了大熊猫化石。1943年又有彭鸿绶研究野外大熊猫,但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停止了。1964年郑光美又在陕西秦岭进行了考察,见到了大熊猫。但是,像1974年那样集中多位专家,在全国范围,进行大规模的熊猫普查,还是空前的。”
老先生不紧不慢,如数家珍。
“那么,胡氏方法呢,又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笑了,说来话长。我们一起漫步到南充市的街心花园,坐在一个安静的亭子里。
“人们说的胡氏方法,就是在野外调查大熊猫的方法。你想啊,野外的熊猫数量很少,又生活在高山密林里,很隐蔽,怎么去调查呢?”
“是放狗撵吗?我好像听谁说过。”我问。
“哈哈!不是,不是。”胡先生仰头大笑,“那是在平武,还是‘文化大革命’搞武斗的时候。他们在豹子沟用狗撵,然后用这条沟的面积来推算保护区有好多,还发表了的。哈哈!后来,我们觉得2万多公顷,不可能有200多只熊猫。所以,我们说那个方法是不科学的,不能用那个方法。而且那样做,也干扰了熊猫的正常活动。是不行的。”
“那怎么办呢?”我问。
“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熊猫的粪便很多,我就想到了用粪便来确定熊猫的数量。”
“怎么确定呢?”
“首先要看它是不是新鲜粪便,表面有没有光泽和黏液。如果是第二天、第三天的就没有,就会变黑。还有,如果粪便是在竹子下面,就要看上面有没有落叶,当天的就没有。另一个,我们知道,每一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范围不同,粪便的大小不同,那就不是同一只熊猫。更重要的是熊猫吃竹子都是横着咬的,它的年龄不同,咬节的长短就不同,就可以在粪便中测量出来,就能区分出是不是同一只熊猫。”
“那么,同龄的熊猫咬节一样,又怎么区别呢?”
“在野外,成年熊猫两年才生产一次,多半只能养活一个幼仔。在有限的范围内,就不可能有同龄的熊猫。对吧?”
对我的步步逼问,老先生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样的采访真是一种享受。
“除了咬节之外,还要看粪便中竹子碎渣的粉碎程度。熊猫和人一样,要不停地吃东西,不停地磨损牙齿,五六岁的时候牙齿很锋利,竹竿嚼得很碎,竹叶也细。老了过后它的咀嚼力就差了,这在粪便中也能看出来。
“通过亮度、大小、咬节、咀嚼程度,在有限的范围内,去辨别是不是同一只熊猫。对吗?”我总结说。
“对。比如,你在这里看到一个新鲜粪便,你就拿着它,一直走,一直看,一直比较,如果都一样的,就是同一个个体。如果这些都不同了,就是另一个体了。”
“这就是您发明的胡氏方法?”
“当时我们三个省没有通气,其他的调查队也在不断地总结经验,也都想到了根据熊猫的粪便来鉴别。只是我想得更仔细些,把它总结出来,正式发表在学报上了。一般都说是传统方法,也有的说是胡氏方法。一直到现在,第三次全国熊猫调查都是用这种方法。”
街心花园里人越来越少,我才发现日头已经当顶。老先生带我到学校小食堂,安排了饭菜,却抱歉地说不能陪我。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老伴腰伤了,不能下床,家里又没有人。”
“啊?那这一上午……”
“不要紧,我出来时,在床头放了开水,床下放了便盆。”
老先生走了。望着他高大略显得臃肿的背影,沉稳略显得迟缓的脚步,我心头一阵感动。
五一棚
1977年,第一次大熊猫普查结束,大熊猫确定为濒危物种。为了研究大熊猫的生态现状,更好地采取措施进行保护,1978年,国家林业部决定在四川卧龙选址建立生态观察站。历史的重任又一次落在了胡锦矗的肩上。
1978年3月,49岁的胡锦矗带着两个工作人员,在瀑布悬冰,积雪没膝的卧龙山上攀登。
胡锦矗的选址原则有三条:
1.距公路近。
2.熊猫数量较多。
3.不因建站影响熊猫的正常活动。
前两条考虑的是人,后一条兼顾熊猫,不失胡先生的风格。
最后,决定在海拔2500米,臭水沟谷坡上,一个地势平缓的地方,搭建帐篷。
这就是人类建立的第一个大熊猫生态观察站,这就是人类从发现到猎奇到普查,最终驻扎野外,进一步了解大熊猫的微生境、食性和繁殖的里程碑,这就是在大熊猫研究史上留下大名的“五一棚”。
关于“五一棚”的取名,我问过很多人,众说不一。结果还是胡先生自己解开了这个谜。
“好多人问我,为什么叫五一棚?是不是五月一号劳动节建的啊?是不是有五个棚子啊?呵呵……”老先生慈祥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们搭帐篷的地方水比较困难。我就叫一个老工人,去看附近哪儿有水。他就往坡底下走,就在下面掏出一股水。我一看,还可以,供应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四月初我们就上山建棚。很简单,都是帆布帐篷。因为天天要去水塘边取水吃,要下坡,为了方便,我就让他们修成一个一个的阶梯。后来,大家说要给我们这个营地取个名字。我就说,去数一下这个阶梯有多少个。他们去数了,说是五十一个,我说那就叫‘五一棚’吧。哈哈……”
“除了您知道,谁也猜不出。”我也笑了。
五一棚的名称之谜很好办,胡先生谈笑风生就说清了。但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五一棚发生的大熊猫珍珍疑案,已经过去了20年,却仍然让当事人各执一词。
珍珍疑案
说起珍珍疑案,就要提到另外两位大熊猫专家。
一位是当今卧龙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主任张和民。不过,在1984年,他和他的小团队还只是几个刚刚分配到卧龙保护区的大学生。另一位是美国的夏勒博士,在当时就是世界著名的博物学家。
话说1983年,大熊猫栖息地大面积竹子开花,中国的大熊猫食物奇缺,面临更大的濒危。当时,全中国都在唱着一首歌:
竹子开花罗喂,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咪咪呀咪咪请你相信,
我们没有忘记你,
高高的月儿天上挂,
明天的早餐在我心底。
请让我来帮助你,
就像帮助我自己,
请让我去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太阳出来啰喂,照亮我也照亮你,
一样的空气我们呼吸。
这世界,我和你生活在一起。
消息经媒体传到国外,又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关心。无独有偶,就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大熊猫的形象为会徽的世界自然基金会(简称WWF),与另一个国际知名环保组织——世界自然资源保护联盟(简称IUCN),正在和中国政府合作进行保护大熊猫物种的研究。
这就是世界上第一次有关大熊猫研究的国际合作,而合作的地点就在五一棚。在合作的专家组里,中方的组长是胡锦矗,外方的组长就是夏勒博士。张和民、王鹏彦、张贵权几个大学生,到卧龙保护区工作不到两年,是胡锦矗和夏勒的助手。
夏勒博士带来了国际合作的使命,也带来了先进的技术——无线电发射器和接收器。只要把有发射装置的项圈戴到熊猫的脖子上,通过接收器就可以掌握熊猫的日常活动。
夏勒的到来,开创了大熊猫生态观察的新时代。此前,以胡氏方法为主,也就是循着大熊猫活动踪迹去寻觅、发现、猜测、研究的时代,宣告段落。而把大熊猫的一举一动,全部隐私,掌控在手中,随时观察,定点出击的时代已经到来。隐秘物种的面纱又被揭开一角,人类的研究又前进了一步。
大熊猫珍珍是国际合作期间,夏勒的主要研究对象,在夏勒写作的《最后的熊猫》一书中,可以见到他对珍珍的深厚感情。
珍珍疑案发生在“五一棚国际合作项目”宣告完成,胡锦矗教授和夏勒博士离开了五一棚,到唐家河大熊猫保护区继续研究期间。珍珍疑案的始作俑者是张和民和他的小团队。
为了搞清这一段历史,我曾几次采访当事人,仍不得要领。现在,我把对胡锦矗和张和民的采访记录,夏勒博士写作出版的《最后的熊猫》一书,放到一起,由我拟出几个问题,来个三头对证。也许读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
三头对证
我的第一个问题:“珍珍是怎样来五一棚的?”
张和民在采访中说:“1984年,3月份,有天下午我们出去给熊猫搞定位。回到帐篷就发现后面跟着个熊猫。我们高兴坏了。因为在野外经常看到脚印、痕迹,很难看到熊猫。我们就把剩稀饭端出来给它吃。
“它在离我们棚子四五米的地方,不靠近也不走。我们就给它拍照片。拍了不到一个卷,它就进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