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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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2003年7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像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九八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嬉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赔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
第二十一章(2)
慕容雪村
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他妈的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
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像生气,三分像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19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19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一样。”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像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账,肖然全年共赚了1。6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账一万八千元。
第二十一章(3)
慕容雪村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
1999年8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像机前,手扶着脖子上价值4000元的双刍真丝领带
,开口就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勤奋、节俭、善于思考,所以29岁就成了亿万富翁。谈到创业的艰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跟着唏嘘不已,情景十分感人。节目播出那天,勤奋、节俭、善于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镖陪同下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玩了两天,一共输了170万美元。这笔钱如果换成实物,可以在鞍山买120套安居房,解决600人的住房问题,也可以买150辆桑塔纳,摆满一整个停车常
1999年肖然圆了两个梦:第一是回母校捐了100万,混了个荣誉博士。拿着那张硕大丰满的学位证书,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最后忍不住给陈启明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有资格鄙视一切学者了,没有谁不能被钱收买;第二个心愿花费得多一些,为了跟钟曼琳约会,他掏了420万,就在他太子山庄的别墅里,这位国际知名的影星,万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撕下了尊贵的晚礼服、贞洁的白纱裙,在卧室里,在阳台上,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一丝不挂,有时横躺,有时斜卧,任肖然恣意搓弄,大声呻吟,咯咯浪笑,像个最淫荡、最下贱、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说:我在你脸上烫个烟头吧。
钟曼琳缓缓地张开双腿,说要烫就烫这里,千万别烫脸,我还要演戏呢。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支烟,它烫得尊严尖叫,烫得理想红肿,烫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万。
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说,“为了金钱,再尊贵的公主都可以拿烟头烫。”1999年12月31日,君达公司召开年度表彰大会,这是君达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会,400多名员工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天大厦一直排到深圳会堂,一路高唱《君达赞歌》: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所有的未来都放进我行囊当汗水落进艰辛大地我的朋友我的同志你定会在汗水中看见天堂……那次表彰会花了1450万。50万会务费,1400万奖金。华东区总经理赵飞琼拿了46万,广东区总经理区嘉拿了38万,颁奖完毕,赵飞琼作为员工代表上台发言,这个40多岁的前售货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感谢肖总,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追随你。说得台下唏嘘不已。这个发言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忠心运动,共有43名员工在《君达之声》上发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与共,风雨无阻”,向肖老板奉献一生的剩余价值。作为这场运动的幕后策划人,周振兴在三年之后这样评价:“迷信确实愚蠢,但也有它的价值。”那一年肖然给了周振兴400万,外加一辆宝马530,给了陆可儿240万,外加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到7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园买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过100万,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还给了周振兴和陆可儿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节前夕,周振兴提着一包月饼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卫媛,她还是那么漂亮,偎依在肖挺怀里又说又笑。周振兴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过去,感觉肖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会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地恶心。那时已经午夜了,彩灯闪烁,歌声飘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两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周振兴有点不知所措,推了他两下,先叫老板,再叫肖总,最后直呼其名,说肖然,你怎么了?肖然哭得直打饱嗝,呜咽着说:“你帮我……呃……打个电话……”给谁?是韩灵么?肖然点头,周振兴停了车,噼噼啪啪地拨号,还没拨完,肖然突然醒了过来,一掌把手机打落,冷冰冰地说:“不打了,开车!”周振兴捡起手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其实打个电话也好,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
第二十一章(4)
慕容雪村
肖然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脸去,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几朵礼花在半空中像雨一般绽放,照得深圳满城通明。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声而倒,像被
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埃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
第二十二章(1)
慕容雪村
在所有人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影子,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了,像人群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后,它一直都没回来。
韩灵被抢后回鞍山住了三个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场,发高烧到41度,身上压着两床棉被,还是不住地打哆嗦,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
韩妈妈省钱省惯了,没舍得送她去医院,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烧大蒜头,还请对面楼神叨叨的老刘婆子化了两道香纸灰,韩灵服了不仅没好,反而更加厉害,脸色乌青,嘴唇抽筋,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什么吐什么,一嘴的尿骚味,韩妈妈这才急了,连背带扛地把女儿弄到医院,事后才知道,如果再耽误个一两天,韩灵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韩灵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肺炎、宫颈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肾衰竭,用韩灵自己的话说,是一肚子的烂下水,这都是当年湖北老队医的杰作。作完血液透析后,她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头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妈站在床边,哆嗦得像块凉粉,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说你遭了多大的罪埃韩灵咬牙强笑,笑完了轻轻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时也这么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泪光闪烁,说:“我真想替你疼一会儿。”韩灵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妈多了半头白发。她还是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种相貌的,站在黑影里,冷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韩灵被梦魇的巨石死死压住,徒劳地挣扎,无声地叫喊,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大汗。
她妈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块请老刘婆子来家里作法,呜呜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韩灵哭笑不得,回房给她大学同学小米打电话,小米刚跟丈夫吵完架,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开始犯酸,说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么有出息,哪像我,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他妈的连套房子都混不到。韩灵笑笑,听见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钱花,嗯嗯嗯,我许你金和银,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阎王殿上申,听我好言劝,该动身就动身,嗯嗯嗯,不许害好人……这叫指路。据说人死后容易迷路,在阳阳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总是要停下来久久徘徊,跟随每一个他爱过或恨过的人,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韩灵说,有一天我梦见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书店门口,他到处张望,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等我走过去,他一见我就害怕地跑开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关于肖然和韩灵离婚的事,日化界流传着很多种版本,核心问题就是钱。有的说肖然给了她500万,有的说是800万,最离谱的是卫媛说的,1000万